「斷弦不補,換上頭的幾根弦就好。」
「斷弦不補?」
原本眼神專注在箏身上的老師傅這才抬起頭,訝異的回問道。
「是,不補。」
外頭是大熱天,
帶箏來的生面孔,肯定該是揹著箏從外地來。
就算是從城門外帶著箏走到老師傅這店舖,少說也要來個半里路,
但沒道理的是,
在來人額上,卻絲毫瞧不見半滴汗;
開口緩聲間,聽不見半聲喘。
「那低音弦不補,能彈嘛?」
老師傅原本想一口就回絕,
若不是看輕他技術或就是不惜箏,
否則為何換弦不補,豈非將箏輕怠慢?
只是看來人舉止又似乎不是如此,
於是語氣裡有微慍,卻也無法開口便拒絕。
「我沒辦法彈那幾弦音。」
「啊?」
這聽來頗特別的理由,
老師傅明明還想著再繼續回下去,
卻未待出聲,忽然端坐下的人,支手便將立箏安穩的搭在一旁架上。
然後彈了一段,
是老師傅沒聽過,極是悅耳流暢的好曲。
※
如果認真回想起,
在他第一次踏進琉璃仙境時,
尚未見景,就聞箏聲悠揚。
『素還真彈的一手好箏。』
素還真的箏,與其功夫一般,久傳江湖。
『聞曲知人。』
不記得是誰,
在某日道聚商議的午後閒暇間,
那箏聲飄傳在玉波池畔,是幾個趁閒在池邊賞景的人讚道。
他僅記得聽那些人談著;
『曲音清脆明亮,不行低沉暗音;正如人光明磊落。』
那時他不懂曲,卻特別記得這段話;
晚些有空時,還特地問了一線生。
「光明磊落?」
一線生聞言大笑,手不停拍著他的肩回道;
「因為你是葉小釵我才告訴你…」
又笑了幾聲,一線生才又接續道:
「…不行暗音,是因為素某人的箏,低音那幾弦斷了。」
後來他特地留意看過那把箏,
果然上面是斷了幾根弦。
「為什麼不補弦?」
他沒多想,而當著素還真的面,便直接了當問道。
「我還找不到弦好補。」
那時候的素還真,
是如此回答他。
※
老師傅終究是答應換弦,
一回、兩回,直到這也數不清是第幾回。
「謝謝。」
而這一聲真心誠意的道謝,亦不知聽過幾回。
「箏彈這麼好,不會換弦太說不過去。」
「不…晚輩手不巧,就是換不好弦。」
來人從不知姓名到大名鼎鼎;
只是做箏的人和江湖上的事扯不上邊,
唯僅在意他彈的一手好箏,和一把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補齊弦的箏;
「換弦前,先彈一曲吧。」
多年的熟識,老師傅知道這要求肯定不會被拒絕;
於是拉過板凳,人便坐了下來。
端坐輕撫弦,
仍是缺了弦的箏上,依舊是奏出一曲清平。
「還是不補弦。」
曲罷,老師傅沒問,直接是肯定道。
「嗯。」
這一聲回應,對人來說,
早已是多餘。
※
箏有時會幾天不見蹤影。
聽說,
是拿去換弦。
但每隔幾日後,素還真再揹回箏,
待架好在玉波池旁的亭間;
卻常是仔細一瞧,仍是缺弦。
缺弦的箏自素還真手中仍是可以撥出輕亮的曲。
曲那花好月圓,
曲那青山流水。
『曲近仙樂,素賢人果真彈的一手好曲…』
仍是不乏這樣的讚美,在進出仙境的人口中提起;
但夜裡拄著劍,他坐在池邊,
望著池面映缺月,想起那些美好的箏曲。
他不懂箏,也不懂曲,
但那些太美好的箏曲裡,總像缺了什麼。
「那些弦斷了多久?」
後來他私底下又問過別人,
卻沒人注意,所以也說不出個確切;
但若提起那些從來不落悲悽的箏音,
「唔,以前好像什麼曲都彈。」
那交情記憶能追溯更遙久以前的友人,
是無法確言,
只能切出個莫約大概,話說耳邊這些如泉流暢,如風輕和之曲;
「…大概就是素還真自己一個人的這些年,開始都是這樣的曲。」
※
有時候素還真會告訴老師傅是找不到合適的粗弦。
那箏材的確是好,弦也是特別;
但若說是遍尋不著,老師傅心中到底也有答案。
「曲是好曲…」
聽了幾回同樣令人有如沐春風般祥和之調後,
看著那幾處缺弦,老師傅開始不免感慨;
「但經沉低的音,才更知它弦美好…」
※
素還真,
正如他彈的曲一般,非常美好。
那時他還是不太懂箏,也不甚知曲,
甚至還不清楚琉璃仙境有多大,
弄不明究竟哪條路通往仙境比較近時;
卻只能先肯定這件事。
仙境許多進進出出,
總是求助、道謝;道謝,而又是求助。
他和許多素還真的朋友一樣,偶爾幫上幾場忙;
「劣者在此謝過諸位好友。」
那幾場明就是得心應手,
素還真卻總還以誠懇道謝。
然而最重要或最難捱的那關,
他們卻總在事後聽聞,而少有人先知情參與。
「抱歉,讓眾人為吾操心。」
素還真總在事後為他身上的傷道歉,
一片真心誠意,
令人無法追究他的見外。
所以少有人會真正在意;
就似初時,曲調平和間,
他也沒注意到那少了弦的箏。
※
「箏少了弦?」
老師傅今天開門的第一位客人,很莫名的寫出了這樣的問題。
「少哪些弦?」
無法言談的客人似乎面有難色,
望見一旁剛做好還未上弦的箏,就一個箭步,上前指了指。
好巧不巧,
比劃的那幾弦,馬上就令老師傅想起那把幾天前才又不補弦的箏來。
「是你的箏嗎?」
男子搖了搖頭,
『朋友的。他的箏來這裡補過,我想知道為什麼不能補?』
※
老師傅彈了一首曲給他聽。
用的,
是一把沒有缺弦的箏。
「不是不能補,是你的朋友不想補。」
葉小釵不是不曾聽過箏的聲音,
在認識素還真之前,機會雖少,但偶爾進城在客棧或巷間也聽聞過箏聲。
只是在仙境待的這些時候,
幾乎是每日不乏聽上幾回。
久了,自然而然習慣那些曲那些調。
「你聽得出不同嗎?」老師傅問道。
毫無疑問的,他點了點頭;
那曲中有被刻意遺忘的弦所撥出的片段,
有別與音高時的明亮圓潤,
低鳴在耳中,迴聲於腦際;
渾厚深沉,而直擊撼動心中。
「這些音沉重些;一些苦啊、悲啊,用這些音就頗適合。」
老師傅笑了笑,又道;
「我聽你朋友的曲都蠻好的,也不用這幾條粗弦音…」
語未竟,老師傅反先嘆口氣方又接道:
「但歡喜悲傷,是曲是人生。」
有苦不談,不彈有苦。
前一刻他還不懂曲,
卻在此時,已能辨出弦外之音。
※
踩著曉前薄霧,素還真來到亭間。
將赴勝算不高的局前,
他習慣彈箏。
焚香,沏茶。
手撫箏上,
卻微微感覺到不同。
不須多看,
他即刻察覺到異處何在;
卻仍不免訝異望向那幾條被補上的弦,
而證明非夢般,輕指拂過,弦應以低聲回。
翻過山頭遮掩落下的第一道曙光間,
霧散影清,
遠處那人負刀劍,早佇立於門前。
抬頭,
他便可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