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之前

「在你之前……」

他忽停頓住,認真想了許久;
繼之是聲嘆,在那月色下的蓮池邊。

「昨天我們談到哪?」
他端近方沏好的茶汲取那香氣,
想藉此以振作萎靡的精神,卻仍敵不過終日勞心所生的疲憊;
於是儘管是認真回想,但總憶不起上回交談結束於哪。

「罷了。」
那語氣是灑脫,而嘴角揚起終日未曾在他臉上展現的笑容,
雖只是瞬間即逝,
但對方應可以見到他額間暫且平撫的眉。

「今日多謝你陪素某走那一趟。關山迢遞,多得好友相照應,素某才能全身以退。」
途中遭遇過幾次埋伏,
其實他身手不弱,足以輕鬆應付,
只是幾回恍神沒注意到,仍是驚險。

但其實他是放心任由那幾回的大意分神,
不用說明,卻相信對方也心知肚明,
只因深知相隨的人總會適時補上他疏忽的缺。

「在你之前……」他又重覆喃道;
「吾也未得好友如斯。」

「好友……」
說著,邊將那在路上染污的拂塵整了整;
夜的風有些涼,於是他領著人入了房。

點著案上的燈火,雖明亮了房,
但卻未能給屋裡,添上太多暖。

「前些日子,我在薊縣尋到了件寶。」

他取出那擺放在櫃上看似平常的木盒,
雙手捧放,應是沉甸。

「這埋在地裡逾百年,若非機緣,才有出土的一天。」

揭開那蓋,
平放盒底的,卻不過是一對鈍刀鏽劍。

「以為我尋你開心?」

他知道人看著這東西會怎生反應,
輕笑間反手取了冠上的金簪,
只是微掠過那刀與劍邊,卻如削泥,刮捲起一層薄細。

「寶刀無敵,銳劍難抵;但所謂寶刀與銳劍都已是極致之境,卻反不如這鈍刀鏽劍,會隨磨鍊,更形鋒利……」

自來他就不愛或也不信有什麼是完美,帶著缺陷的東西反而是真實。

「其實我少用刀劍了。」

這不過是托詞,其實在接過刀劍的那刻他就決定其歸屬。

「好友,這刀劍……」

當有朝一日,他會是不加思索,
就清楚自己一舉一動,
皆其來有自,是緊繫於那份值得。

「有些冷。」

其實那身單薄的衣早已是無法抵過這夜半的寒,
但他不覺冷,
只因為有人會比自己還要先察覺那陡降的溫度是怎麼襲人,
而也會早一步為其披上衣,
以防那份向來對自身的漠視,讓他著了寒意。

於是若有好友相伴的此刻,
天冷,
但他絕對讓暖意圍覆著。

「明天又要應個局。」

那明明會是場惡鬥,但他說的平靜,
似如凡日作息。

也許他的眉頭曾緊皺了會兒,卻不會任其持續太久;
愁不入人眼,因為他不想讓人擔心。

「呵,沒什麼嚴重的,我自己應付便行。」

而只因是好友,
就算違反實情,他早是鐵了心說什麼都要讓人避開這場面;
他的稀鬆平常,或道說無謂,
內地裡卻含的是更多心思──是關於他怎麼都不捨,讓好友涉險。

僅管將來的惡戰難免,歸返或許無期。

「好友…」

也說該道些什麼訣別,卻默然片刻終無言,
他只想緊緊覆著對方的手,任一切盡在不言中。

「明日可以請你替我走趟江北?」

有時問話是多餘,
因為那相伴常久的人,就無論是會冒風雨,也絕對允諾。

所以無論它日終要生死,
他永記著是有人肯如此全然交付信任。

「……我可能要好些日子才會再回來。」好些是多久,或無盡期,其實他也暗自懷疑。

只因將對手的人是懷有極深的恨意,
那傳說中的劍客,會是怎麼個境界他並無法洞悉。

「我不在的時候你就別太勉強,隨自己的心意行事吧。」

是清楚對方為他強為太多自己原本也不習慣的事,
但得到的回應總是搖頭,就否認他這念頭。

夜將盡,燈火也近燃熄。

「睡吧。天快亮了……」

邊說道,邊是褪去那一身長袍。

這一刻沒有拘謹,
而此特例,卻也僅只為那份特別。

平躺下,讓出身邊一大片位置,

「沒多少時間,就在這裡歇會兒吧。」

他需要歇息,
卻非是一張床,或一蓆被足以供給安寢,
直到身邊有份安心伴隨,才得安然入眠。

「……在你之前,吾未得知己如此。」

他低喃著,
而睡意漸濃,在天邊曙光乍現時。

「不知道能否應過葉小釵那場戰局……」入夢時分,他開始不自覺的囈語。

待窗邊陽光透入,
映照上他鎖眉沉睡的臉龐,
更是拂明那夜時無法瞧清的房裡。

榻上微微蜷縮的身軀旁,
卻不過是空蕩,而無那假想的人影;
就如同前日、再前日……無數的夜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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