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己

「這琴素賢人彈過…」

不過半百卻髮已花白的匠者說道,
而輕托著雕蓮的琴身,遞交過他手中,
木製的琴座,仍留著方才被握過的餘溫。

「這原就屬意贈給素賢人的…」

記得,他們明明是很有默契的。

當陽光透過層層密佈烏雲間,
仍溼漉的地面,斜反射出耀眼的金黃,
葉小釵望向那高處,斜倚古樹邊的姿勢依舊。

擁琴的手有些酸麻,
原是可以肩負著省事,卻不捨雨滲風透,
懷在膛前,就這麼走了長路至此…

卻過一日,他仍沒見著那身影。

「從這角度看雲眉棧,還真像仙境不是?」

身後突傳來的一句,令他微是一愣,卻也暗是責怪自己出神失了戒心。

「哎呀,既然人來了,何不上雲眉棧讓臥雲招待?」

那自在從容的神態依舊,但或許是自己的心有些疑竇,
怎麼著看著,總有些說不上的異樣?
他忘了回應,只顧著端詳眼前的人又微出了神。

「今天是來討刀劍?還是繼續來陪臥雲出遊去?」

那微是嬉鬧的笑意似是從沒斷過,他是想尋些蛛絲馬跡,卻總是不著邊際。
天邊不過露了下臉的冬陽又黯,開始飄下斜斜絲絲,

「啊,又下…」

他看著臥雲抬頭皺起眉,瞧著自天而下的雨。

似曾相識,
是同樣的午後,同樣的天氣,

「啊,又下…」

接下來一樣抬頭望著天空,
而如果是同樣的人,
再是一笑,而任由淋落,邊說道:「滌憂淨擾啊。」

「衣服才換啊…」

臥雲一聲咕噥,倏地將他思緒又拉回現實。
卻眼前人身形已遠,邊喊道:「你要淋雨自便,有事就上雲眉棧來商量。」

「這琴,就認了素賢人是知己啊…」

那琴匠說道,臉上是股欣慰的笑,
說著一生泰半歲月製琴,卻是頭遭遇著那麼與琴相合之人。

「就是現在閉上眼,我還可以見到那琴像是通了靈氣般的模樣,不過是指一輕彈…我相信,這世上再也尋不著人,比素賢人還合適這琴。」

那匠人說的感動,
腦海跟著構建出那日的情景,
而他,彷彿也置身其中。

頭回踏進雲眉棧的他望了又望,卻有些悵然,沒見著任何熟悉的景物,
高處風急,不似仙境終日和風輕送;望是空闊,沒那一池幽蓮清香散逸。

「偏僻地方,沒什麼好招待的。」

眼光巡掃過一旁矮櫃,突是啊~的一聲,
隨手便拎過罈瓶,上頭雕繪著山水花鳥,除去封口,湊近一聞,邊道:

「這上等花雕,前些日子才從紹興帶回,醇厚馥郁;算你好運,正好趕上這酒…」

後頭又跟著一陣嘀咕,他卻沒專注聽道。

記得,他們明明是有默契的。
像這樣綿雨霏霏之際,
亭中炭火正旺,滾沸茶壺水熱,
他望著桌上那杯酒,卻憶著茶淡清香。

素還真不愛喝酒的,
與他一般,嫌那入喉酌烈。

「這天氣喝酒是好啊。」語罷,臥雲跟是舉杯一仰而盡,讓他看的有些詫異。
「啊,還沒請教,什麼事勞你大駕光臨?」

什麼事?好像有著什麼目的,想想卻又是悵然。
他以為眼前的人該是他想著的人,
至少那日一聲保重,陌生面容的眼中,有他熟悉的情感。

反手按撫白布包裹的琴身,
自己想證明什麼?

「這琴就有勞轉交。」那匠人一聲託付,圓了他告老還鄉前的心願,
「鏗鏘合宜,獨默契可成;琴予知音,才終是值得。」

匠人如斯說道,
卻一句知音,深深烙下他心坎。

而突是領悟,輕笑搖了搖頭。
贈琴原是為試探,
是知音?是默契?或是尋覓之人?

在琴弦播弄間,
他以為可以澄清得了一切。

臥雲微愣,為他突如其來的笑容,
卻不待開口詢問,
原是空蕩的桌面置上一物,
覆以白布,一眼瞧不清為何。

『這東西是受人託贈…』他示意著,卻無意揭開。

莫是為這舉動有些措手不及,
卻不失泰然,旋又端正道:「心領…但若是刀劍,則一副刀狂劍痴已夠,再一副我可能被壓死。」

雖仍是嬉笑回道,
卻惹不起他怒,而反是堅決了自己的意。

『…若你遇見素還真,就煩代為轉交。』

再不用多疑,他信這一切,有知己必為的理由。

望向窗外雨終停歇,
烏雲消散盡無,定是要放睛。

謝過杯酒,就起身告辭,

「確無他事,葉小釵?」

他沒細察著對方的神情,疾閃過一絲憂色,
卻只搖了搖頭,又望向復藍的天,心跟是一片澄靜。

拜別過,
踏出棧外,就順著來時山路步下。

揭了布,
跟著撫觸琴身,漸收起唇邊向是慣有的笑意,
杯酒收歸至一旁,
正身端坐下,指按了弦…

不過幾步,
葉小釵停下腳步,回首望那山嵐間的棧影;
觀此飄渺,憶及知己,
突是熟稔的曲調在心中迴旋起,
輕哼起,卻恰正棧裡傳出琴音,

起三音,皆同調。

記得,他們確實是有默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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