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細瞧清了,曲雲才知道自己不在平常的屋舍裡。
儘管房裡的陳設就一如平常所見,
但四周牆面非是磚瓦,也非木造,而竟是一片連續的石面;
挪了挪身子,並無束縛,卻仍渾身乏力。
「哼…軟骨散。」
但固執讓他硬是不肯輕易向這藥性低頭,
手緊扳著床沿施了力,
原該有的力道卻似讓空氣吸了去,人竟仍是攤在床上,無法動作。
石壁隔絕聲音的效果絕佳,或也許是置身之所並無太多人走動,
此地出奇的安靜,就能自己使力不上的喘息聲,聽來都份外清楚。
望著榻上那一片與牆成連續的石壁,就彷身處偌大的洞窟中,而不見天日;
那昏黃的土石顏色沉得令人覺要窒息,竟然開始,也有些慌張的感覺。
「再這麼下去,你說該怎麼辦好?」自問,卻無法自答。
既然該出現的人都到齊了,他知道現在只差最後一步,對方就要稱心如意。
但仔細一想,又覺對方如此大費周章,似乎仍在等待什麼。
難不成就不怕他在完事之前先自盡,而後壞了大事?
癱躺在榻上的人皺著眉,平復適才內心驟起的張皇失措,
細推敲起這其中可能的緣由。
有了肖虎的他、役命…
再缺的就是下一個屬兔的犧牲者。
如是只為擒他,而大費周章的跑到中原去也就罷了;
現下人已到手,卻又風塵僕僕的將他從中原帶回此地。
但想去年牛、虎交替之情景,
役命該只要交替的人在場既可,並不限於地點,
索溟大可以將兔屬的人也帶去中原安置,為何要如此辛苦奔波這一趟?
這件事情不免令人滋生疑竇。
儘管那往事不願多再想起,此刻為求謹慎,曲雲不免又反複再回想;
若不是役命不在索溟手上、或許兔屬的人有了麼問題…
曲雲試著運氣再使力,果然也因那毒效之故,全身竟是酸軟;
當下放棄了再試,改讓真氣遊走全身,讓藥效加速揮散盡。
忍著那藥令人所覺不適,只好再將注意轉往役命一事,
意志力抗被硬逼加速揮發的毒性,轉成一顆顆豆大汗珠,順著額頭頰邊滾滾滴下。
對方如此勢在必得…
曲雲不由得想起去年貳娘反抗的那一幕,而推測忽自生於腦際,
只是那想法讓他身子猛然一抖,渾身那股不適,驟然加劇;
緊跟著是雲門那幾個兄弟的身影浮現腦海,索溟定是清楚,能以什麼來迫使他就範。
思及胸口卻突然一股真氣難順而脫序暴衝,
強抑不及,曲雲重咳幾聲,卻嘔出口鮮血。
※
「那不是普通的軟骨散,強行運氣,只會讓催發出更毒的藥效。」當意識再恢復清楚時,曲雲先是聽到胡楊如此語道。
必然是方才那幾聲重咳引起人注意,
在這幾近無聲的處所裡,就算是隔了房門,聲響動靜,卻仍是能清楚被察覺。
「喔?那真是可惜。」曲雲諷道;「早知道我多加把勁,給毒死也總比莫名其妙死在別人手下好。」
適才胸臆那股翻攪作嘔的逆氣已平復,顯然是胡楊出手為自己導順了逆氣,
但曲雲臉上不露半點感激之意,卻只是冷語。
胡楊自來不是怎麼善言的人,
再說自知理虧,也只任由對方如此話裡帶刺,而沉默以應。
「你們對我兄弟做了什麼。」曲雲又追問道。
他記得自己意識陷入不清前正是聯想到什麼,
若是他不合作,役命之事便無法成功,
但要他合作,索溟既是十分清楚,可以用雲門兄弟的安危來牽制他。
胡楊依舊是不予以回應,卻此時是因為不知該怎如何作答才合適,
他非是會做謊之人,
但逢此關鍵時刻,極可能是一個不小心的回答,就會壞了大事。
「哈,你們以為我會坐以待斃嗎?」
胡楊的不語,只是更為他的猜測又添幾分可能性,
曲雲仍是緩緩的說道,聲音依舊是不急不徐,但話裡透露的頑強不屈,卻是深刻明顯。
「你的兄弟沒事…」胡楊頓了頓,又補充道:「只要你合作。」
說時卻刻意別開頭,不去迎向曲雲的眼神。
是霓雲?還是瑟雲?…仲雲、鐘雲、佾雲、遊雲…
每個人的身影迅速在他腦海裡閃過一回,
然後停在最不願見到的一個人時,曲雲深皺起眉,悄悄重吐了口氣。
「你們對誰下手?」曲雲又沉聲道。
索溟既是混進雲門待了這麼長一段時日,眾人提防他不及,就易吃了暗虧。
這是反而是自己弄巧成拙,
以為可以獨自把索溟的疑點查清楚,卻誤了先機警告其他人。
「只要你合作就能保你兄弟安全。」胡楊避開了對方問話,而並不想再多說。
「也許這只是權宜之計?」見胡楊不願正面回應他的問題,曲雲乃蓄意又追諷道;
他並不懷疑對方會真的如此做,
只是被擄已久,許多狀況不明;
多探到一些口風,他也才總好思量下一步該怎麼計劃。
「你會看到你兄弟的。」這一次回應快而明確,但卻已不是出自胡楊口中。
但未見人影,曲雲卻先冷哼一聲,即刻也知道是誰接了話應答。
來人改以一襲白布衫,青布坎肩;
抹去妝點的臉上清秀復然,只是那臉孔,早是令他生憎。
「何況是誰有什麼差別?…黃酒一盅,不離不棄,全都是你的好兄弟不是嗎,曲雲。」
回頭見是索溟歸來,胡楊才擱下懸掛的心。
「在荒漠上你救我一次,現在胡楊代我助你一回;我們之間也算扯平了吧?」索溟再接笑道。
「要是有機會,我很樂意收回那一次的。」力克著不適,曲雲雙手扶著床沿兩側,站直身,就正對著索溟冷回道。
「很好,至少你還有力氣見上你兄弟最後一面。」索溟笑道。
「喔?最後一面…」曲雲冷哼一聲,再道:「是我的、我兄弟的?還是雙方都是?」
惡人的保證,自來只是詭計裡的一部份,這道理簡單不過,他還沒那麼容易上當。
「你很特別,曲雲。」索溟搖頭嘆道;「若不是貳娘死在你手裡,我還真的捨不得傷你。」
曲雲聞言神色微變,卻旋即平復;只是那貶眼功夫的情緒起伏,仍進了索溟眼底,
拿人威脅雖是老套,但對重情的人,卻往往是最有效的一招。
「哎呀,我都忘了要專程來告訴你好消息的。」索溟抿脣一笑,又道:「你用不著太罪過;貳娘的姐妹正和你兄弟一起,趕來見上你一面吶。」
※
「姑娘、公子,看個玉吧。」從路旁冒出的小販,臂上披掛著一排結著玉的墜子,就擋在兩人面前。
年節時街上人多,想也許只是為了攔人做生意,便何況對方叫的應非是他們兩人。
走在前頭的韶雲不以為意,逕自就要繞過去。
「您看這祁連玉可是難得吶。」豈料那小販是刻意堵在韶雲面前,又道:「祁連玉屬蛇紋石族玉石。半透明,一般以綠色居多,帶有均勻的黑色斑點。就像這我手上這些一樣。要不要買串玉給姑娘?」不管人是否有意願觀看與否,小販硬是將臂上的玉在韶雲眼前晃過一回。
「抱歉,我們趕路。」韶雲沒正眼瞧那小販,只連忙幾句回道;卻沒察覺走在後頭的段念,聽聞小販話後臉色驟變。
那小販卻逕自朝後方的段念賊笑一陣,也沒再攔住韶雲去路,反是段念卻忽出聲又問道;
「還有什麼特別的玉?」
韶雲聞言錯愕,卻也停下腳步回頭不解的望著段念;小販倒是喜孜孜的回道:「有吶,這特不特別?」
隨即拿出一塊玉,同樣是玉體半呈透明,只是不同在那玉,泛著紫色光澤。
「你!…」見玉如此,韶雲即是反應過來,開口要問,卻先讓小販搶了話去;
「這玉,小的是在酒泉城南,地近祁連的一片胡楊林裡找到的吶。」
小販忽把玉塞到韶雲手裡,又道:「瞧大爺喜歡,就送給您吧。」
語罷,也不待人反應,小販隨即轉頭又往人潮裡鑽去,不過貶眼功夫,便不見蹤影。
「是對方派來的。」
段念點頭,又問道:「紫色的玉有什麼特別意思?」
他只知小販有異,但韶雲只是見到紫玉,那反應卻是激烈。
「紫…」韶雲深嘆了口氣,又道:「是曲雲的顏色。」
段念馬上聯想起那件白袍也是有著紫邊;
一個被形容成紫色的男子,是怎生模樣。
「真的很特別。」
「你怎麼發覺那小販有問題?」那小販行止普通,故就以為只是隨意找路人便搭訕賣貨。
「嗯,我也只是隨口問問…」段念只是如此答道,但小販那針對著他的起話,聽進旁人耳裡也許毫無特別,但對他而言,卻是刻意。
「不管這裡頭有什麼文章,酒泉胡楊林,我想我們應該可以往那裡去找你的兄弟。」
「這樣好嗎?」胡楊走到索溟旁邊,齊同看著前方的胡楊林問道。
那居高臨下所望時的景象,樹繁成海,而連成一片金碧輝煌;
但近看卻是見扭曲的枝幹繁錯,
在夕陽下,那燦金蒙上層紅,
雖然是美,但樹影伸長,彎曲倒映在大地上,隨天色漸暗,卻添了幾份鬼魅之氣。
而在前方,索溟吩咐的兩名手下,正架著曲雲進入那片林中。
「這片樹林走的進去,但要乏人指引,是走不出來的。」索溟說著,卻乾咳了幾聲,又道:「原本是不需要用到這法子的…」
話再中斷,咳聲又加遽;胡楊側頭一看,才赫然驚覺,索溟嘴角淌下血。
「索溟!」連忙扶助索溟,卻又咳出更多血來。
「龍末死了。」胡楊這一扶,索溟便藉勢靠倚,而臉色泛白,氣息紊亂道;「派出去的人也在鼓樓遇襲,看來是有人要搶役命。」
「方才怎麼不說!」回來已有段時間,足見索溟忍到現在才道出意外;見索溟如此傷重,
胡楊不免急道;「先吞下再說。」胡楊自腰際掏出瓷瓶,倒出顆傷藥,連忙讓人服下,才又問道:「那現在如何是好?」
藥暫時能止住傷再惡化,也才讓人順了氣又能續道:「這片胡楊林如迷宮,若不熟悉這環境的人進入後,便會迷失其中難以脫身。我先差人將曲雲囚於林裡也是這用意,在兔肆完事之前,我們得更加小心,也得更快完成此事。」
曲雲斷然不會與他們合作的,所以既是先騙了曲雲兄弟被擒,他們就得快快完成佈局。
「若無意外,明晚他的兄弟就會讓我派出的人引來這裡。」索溟再道;「屆時以人要脅,完成此事後,我們得護著役命速速離開此地。對方既是能查到龍末,遲早也會找到這裡來。」
「那是要我尋人代替龍末嗎?」胡楊問道。
「不,這事不急。如果兔肆得以順利殺了曲雲,那我們至少還有一年的時間可以尋人來代替龍末也無妨。」深嘆了口氣,索溟方又道:「我擔心的是若事情有什麼萬一…我們就必先要毀了役命,以防落入他人之手,為人所利用。」
「這?…」他只當事情必是順利進行,加上索溟對此事總也自信滿滿,於是從未想過會失手。所以當下提到意外的可能,是令人有些反應不及。
「我沒告訴你役命怎麼毀吧?」索溟苦笑道。
胡楊只是搖搖頭,又靜聽索溟說著。
「要是兔肆這關也生了意外,那只要由任何一個非兔屬之人,持役命殺了曲雲,役命就會毀了…所以,胡楊,這件事我仍是必須麻煩你。」索溟面有愧色道;「我已是負傷,若再有意外,恐難顧全…」
不待他言罷,胡楊便打斷話道;「你放心,我會助你到最後。」
「謝謝。」索溟感激回道,撐在胡楊臂上的手,亦是緊緊一握。
「但那雲門追來的人怎麼應付?」胡楊再問道。
「胡楊林裡,我全先安排好了。」
※
「這回帶什麼特別的來?」
雖知來人一路披星戴月,才會讓那一向端整的衣容稍嫌凌亂;
但自屋裡步出迎客時,一見面,唐蒔連招呼都省了,直接就如此問道。
他卻知道這南方的故友無事不登三寶殿,
但每回來,必然是帶著什麼新奇的東西前來詢問。
「蠍毒。」
「嘖,你在山上終於悶到無聊,玩起這種邊疆毒物?」
接過人帶來的東西,唐蒔轉身又喚道:「小三,過來!」
屋裡跟著一聲應和,不多久便奔出一名布衣少年,一出屋門看見來人,便喜道:「佾大哥。」
「好久不見。」佾雲也笑回道。
「來,吃了。」唐蒔將接來的東西,再轉手給那叫小三的少年。
就見那少年毫不猶豫,一口便吞嚥下去;
而不過片刻,就見那少年皺眉又搖頭,大叫一聲,又奔回屋裡。
一旁佾雲見狀亦是緊皺著眉,唐蒔見狀,放聲大笑道;「怎麼,還不相信小三功力?」
才語罷,就見那少年又匆匆奔出,非但神色又恢復平常,且手裡多了個瓶子。
「天山冰川水。」
「果真沒錯。」聽見小三如此說道,佾雲也跟著應和道。
「不過,這應該不是你想的天山。」一旁唐蒔又笑道,他知道佾雲本就不甚確定這毒藥的解法為何,才會前來造訪。
佾雲善知藥草,但對於毒物,就未必及於他這個唐門中人。
「不是西疆那個天山?」佾雲疑道。
「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長風幾萬里,吹度玉門關。」沒有正面回答,唐蒔反先吟起這兩句詩來。
「祁連山?」聽得這兩句關山月,佾雲即是了悟道。
「對,這個天山,指的是祁連山。」唐蒔笑道;「還好你先來找我這一趟,不然要自己尋解,肯定要白跑一趟長路。」
得知自己險些就耽擱,時間佾雲一聲長嘆,卻不禁退步驚惶。
見此反應,唐蒔旋即是捨了適才那談笑喜色,即刻是追問道:「佾雲,出了什麼事?」
自數年前一次巧遇,佾雲誤將試毒中的小三視以為不甚中毒而急就醫治,
兩人就此一番誤打誤撞而結識,再同因對醫術頗有興趣而深交,
於是雖然他與佾雲一年不過見面幾回,但卻稱得上知己交。
「我兄弟全中了這種毒。」佾雲答道,聲音卻微是顫抖著。
「小三!」不再多問,唐蒔馬上又喚道。
「我知道了,馬上拿。」少年機靈著,一溜煙又鑽回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