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暗林，明月樹影，這景象他並不覺得陌生。
只是荒漠杳無人煙，惡劣的環境也不容飛禽走獸多留，
廣大深林，唯獨攔的下偶爾風起，而應之以沙沙聲響外，
其餘時候一切皆彷如靜止般，毫無聲息。
在雲門，至少還有蟲鳴鳥啼，或不時人來擾，
再不然，他還有笛…
曲雲仍是疾奔著，然又習慣的往腰間摸索去，
只是這舉動不過是讓他重溫笛已被取走的事實，
然再沒幾步路程，又在同樣一株胡楊樹面前停了下來，
望著那樹前地面上同樣的一團斷繩，他同樣又是苦笑。
「我果真是擺脫不了你？」拾起地上殘繩，曲雲自嘲道。
讓人帶入林時，那繩結是綑在他手上，
待人離開，費了番功夫掙扎開，
但這胡楊林頗是詭異，竟然四方皆繞巡一回，卻找不到出路。
也難怪對方這麼放心不留任何看守，
這林佈如迷宮，身陷其中，自難脫身。
曲雲冷哼了聲，扔去手上繩結；
環顧置身的林間，但每個角落，卻又確實都已闖過一回。
不同的只是周圍開始泛起陣霧，
罩著景物迷濛濛的一片，如夢似幻。
※
快馬疾馳，他們總算在羿日後的傍晚到了酒泉，
多虧的是在上一個城裡覓得這河西一帶特有的汗血馬，
此馬不止腳程飛快，又能疾行於山、水陸路間，
於是不過日夜間，他們便抵達那小販口中說的酒泉。
這一路奔忙，兩人皆無暇交談，
待到此時縱身下馬，段念上前一步，就向韶雲開口道：「韶雲，你兄弟可曾向你們提及去年的事？」
儘管他極是努力不願去提及，好不容易平復的悲緒，卻在這一路快馬奔馳間，又漸漸醞釀起。
段念知道對方清楚他底細，
這點由那賣玉的小販話裡，他便已知情。
「曲雲…他什麼都沒提。」搖了搖頭，韶雲無奈的答道。
「發生那樣的事之後，他一點異樣也沒？」
「曲雲向來不多談自己的事。」韶雲嘆了口氣，又接道；「自來有什麼事，都不讓我們知道。」
非是當事人，總都無法清楚真相，
而事情不到水落石出前，所有的臆測也只是空談。
在這段旅途裡在他裡不下數百次這麼對自己提醒道，
但急著尋出真相的心，卻還是讓他不免要多想；
「曲雲殺過人嗎？」不加思索，段念又接問道。
這一句不經意，卻讓韶雲驟然停下腳步。
「有，幾年前，他曾殺過人。」
說是許久前，但闔眼憶及，往事卻歷歷在目。
「那是殺他父母的仇人。」
忽一轉身，韶雲手便按上段念肩頭，又道；
「曲雲不會是濫殺無辜的人…如果真為役命而有無辜生命葬送在他手裡，他也許會想盡辦法去補償對方。但是，這責任我願意為他扛。」
「真相還沒大白，說責任還太早。」段念忽而笑回道，只是那笑容極為勉強，掛在蒼白的臉上，看來卻只覺淒然。「還是先救回你兄弟再去想這些吧。」
這一刻段念突然是憎惡起自己方才的不加思索；
他要的真相，不該是去向一個亦是受害者的人討。
「走吧，我們往城南去。」
至少段念能確定的是，眼前的男人，是絕對可以信任。
「我還是頭一次見到這麼精純的蠍毒。」唐蒔又道；「常見的蠍毒是粉狀，你帶來的食物裡被下的是毒蠍液。」
所以無色無香，迅融於菜汁裡，比起一般用的蠍粉，還來得容易混在被下毒的飯菜裡。
原本他是該先讓佾雲拿了解藥快快趕回，
他自來不多過問其它事情，但與毒有關，又或能許有助佾雲遇到的難關；故總覺是該要清楚交代這毒的事情。
於是唐蒔先差了小三將藥送去雲門，再讓佾雲多停留片刻。
「這種毒應該不是中原產製的？」佾雲問道。
「蠍毒絕大部份都不是中原地方製的，而這種毒蠍液，就更絕對是外地來的。」
「唐兄知道是哪個地方嗎？」佾雲又追問道，而或許從毒的來源裡，更可以釐清實情。
「相生相剋，萬物自然；既是天山冰川之水能解，那就代表…」
「這毒物也出自那地區？」佾雲接答道。
唐蒔點頭，再道：「不錯，就是祁連山那一帶。」
佾雲默思半晌，卻又疑道；「但祁連山廣，這種毒又是自於山之何方？」
聞言，唐蒔朗聲一笑，立即是回道：「這回你果真是急煞了…蠍生荒漠吶。」
佾雲啊了一聲，即是反應過來。
近祁連，又與荒漠咫尺間；山南是青海，卻已近四川唐門範圍內，自當只剩山北之地…
「是隴地…」
而他要是想的沒錯，
不見的韶雲和曲雲兩人，應當也和這地方有關。
※
「入夜後，胡楊林裡，就會泛起濃霧。」
就如索溟說的，
胡楊望著那月光下的金色樹林，此刻已浸在一片白霧浪湧中。
他起初還不太相信這看似平常的樹林能夠困人，
於是讓索溟先去歇息後，他仍兀自坐在高臺邊上，而目守著那片樹林。
一方面是防人逃跑，但一方面也是為索溟的安全著想，
既然有人能傷他如此，足見對方的武功也不在話下。
而他們又得守著人，同時又要護著役命，這陣子對索溟來說，自是心力交瘁。
只是他們行事一向隱密，就連那幾個生肖之人，到最後關頭也不會知道自己身份。
就是怕如去年發生的情形一般，若是讓那幾個人知道己將會死在役命之下，
那役命一事，必然是無法完成。
而愈到後面幾個，索溟更是緊守著口風，
跟著的手下也只以為自己的主子是在守著先師遺物，
卻沒人知道，他們守著的東西，竟還有這些祕密在。
既是如此…風聲又是怎麼走露的？
胡楊不禁皺眉，思緒卻如眼前那夜霧籠罩，一片迷濛難清。
正深思著，卻突傳來疾步聲響，似還摻著人聲喧嘩。
「快來人吶。」
一聽見有人如此喊道，胡楊即是一躍而起，就連忙也往內奔去。
「怎麼回事？」撞見了奔跑在廊上的人，胡楊便是急問道。
「有人發現守著洞口的兄弟被殺了，就趕緊通報進來。」
「石室那邊有動靜嗎？」胡楊又問道。
「兄弟探過了，沒事。」
聞訊，心下暗喊聲糟，胡楊便又急道；「帶著兄弟守著石室，我過去主房那邊。」
聽來役命暫且安全，但索溟此刻負傷寢休，這才令他擔心。
轉身向長廊底，就放腿疾奔去。
「索溟！」不過幾步光景，就來到主房前；
不待房裡的人出聲回應，就一把推開了門。
進門先是地上連著一片血漬，嚇的胡楊倒抽了口氣。
再向前瞧去，卻見索溟仍是安然立於榻邊；回頭見是胡楊，只是幽然地道；
「遲了。」語罷，又回頭望向榻上。
目光順著人轉身的方向望去，胡楊才驚覺到，那血漬的痕跡是一路往床邊去，
終止在榻邊。
而床上，是另一個陌生的身影，卻七竅出血，顯然已氣絕身亡。
「這是？…」
「兔肆。」
胡楊再向前幾步，這才看清那人的面孔，
其實不能說是陌生，那是常跟著索溟身邊的辦事一個手下，
只是他也不知道，原來這人真正的身份是兔肆。
「胡楊，我們沒有別的選擇了。」立於榻邊的人雙拳緊握，恨恨說道。
「我知道。」再也不忍的將人緊擁住，師命難成，他清楚索溟會是自責。
「剩下的事，我來。」
「胡楊林。」段念說道。
韶雲的注意力早已是讓眼前的奇景所吸引住。
該是隆冬時，花謝葉凋零，
但橫在他們面前的一大片樹林，卻是金葉繁密，而正迎風婆娑起舞。
「這個時節不該有這種景象。」韶雲愣道。
「的確，都已經入冬許久了。」段念答道。
金色胡楊，該是秋時景象，這一路上偶爾也在路邊看見胡楊樹，
但卻樹葉多已掉光，而只剩隨生延展的枝幹，眼前的景象，竟是和這時節大不對襯。
「要入林裡嗎？」韶雲接問道。
小販暗指那紫玉生於胡楊林裡，真是如此，那曲雲或許就正在這片胡楊林中。
「且慢。」段念又道；「你不覺這片樹林煞是詭異？」
明是冬日，卻有秋時景，
更怪異的是，冬夜風大，不利霧起，
但胡楊林卻是讓一片白霧籠罩，而如浪翻滾，甚至要將整座林淹沒般。
「風如此大，怎麼還會起這麼濃的霧？」
早是習慣雲霧的人，就當這只是平常現象，
聽段念如此疑問道，才也覺察到其中多所詭譎。
「你在外頭等著。」韶雲說道。
即便是陷阱，但既已來到此地，就也代表無懼於一切，也要找到人的下落為止，
每多耽誤些時間，就等同於讓曲雲停留於險處更久。
「如果對方是刻意要引我們來這裡，那也只有正面和他們迎上，才能清楚究竟是什麼情況。」韶雲又道。
「這麼說也是。」段念笑道，然後邁步就是要往林裡走去。
「段兄弟…」見段念如此動作，韶雲連忙出聲阻道；「這險我去探就成，你留在這裡，再伺機行動才好。」
雖說是報仇，但眼前這陷阱，對方明顯皆是衝著他而來，
韶雲自然不希望段念只因與他隨行，也被涉入險境。
「你忘了，我也是要報仇。」段念答著，卻沒停下腳步的意思；眼前可能的兇險他自也清楚，但這一路的追趕，總算離仇人如此接近，他必定要把握這機會。
再走了幾步，離那林裡更近時，他才暫緩下腳步，仍頭也不回的又道；「韶雲，很高興認識你。」
待又將起步時，未料後方的人也已趕上，
一手搭上他的肩，回道：「等這事情過去，再請段兄弟到雲門一遊，讓我盡地主之誼。」
「嗯，一定！」段念點了點頭，輕聲笑答道。
風波平定時，如得安然歸返，
他也想一探那人口中的雲間深處，是如何美景；
是否真如他想像中那般好美境地，
或流連，不再返。
※
「他們進了樹林。」揮退了前來通告的手下後，胡楊再向索溟傳達道；
「現在既然只需要取了曲雲性命毀除役命，那…那兩人。」
「嗯。」盤坐調息的人緩緩睜開雙眼，臉色凝重地道；「自然不需要再波及無辜。」
望著已然端放在桌上的神器，索溟又不禁一聲長嘆。
「你已經盡力了。」胡楊慰道。
「役命絕對不能落入它人手裡。」起身拿起桌上的役命，穩穩的交放到胡楊手中；再道：「我會將尋來的人引開，你再趁機完事。」索溟說道。
原本是要引來牽制曲雲的人，情勢一逆轉，反倒可能成了毀掉役命的妨礙。
為避免掉無謂衝突，如今也只得先設法將韶雲他們引開；而胡楊也只需要持役命殺了曲雲，儘快讓役命毀去，以防他人奪取。
「我先入林裡引開他們，你過些時候，再進胡楊林裡。」索溟又道。
「這樣好嗎？」胡楊擔心道。
「放心，我不需要和他們正面衝突，只要想辦法引開就行。」
※
「你要小心使這毒的人。」道別之前，唐蒔如此提醒；「使毒也是有分格調的。」
佾雲還當對方是開起玩笑，卻又續聞道；
「像你兄弟這般，毒被下的莫名其妙；若不是你兄弟笨，就是下毒的人先搞了什麼陰謀；再說蠍毒…哼。」唐蒔不屑的冷哼了聲，繼道；「我觀察過玩這種毒的人，人如其毒，或外表斯文白淨、或豔麗可人，但其心多也毒如蛇蠍，詭計多端。」
或許是這些話提醒了他，
佾雲當下決定暫不回雲門，就近取道青海，再北翻過祁連山嶺，
便能直達隴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