役命(13)

「韶雲,我在想,這是不是個陷阱?」段念問道。

這片黃沙之地比他們想像中還來得荒蕪,
只不過貪些腳程,錯了一處市集,
步出後竟然又繼之另一片黃沙廣如浩海邊,無邊無際。
於是這夜裡兩人只得在途中一處池邊暫歇息,
聽同是休憩於此的旅人才知,這沙中難得的綠地,在城都之間數量是寥若晨星。

拾了幾塊枯木再投於火堆裡,沙地夜裡氣溫是冷的驚人,
覆拍去掌上的灰沙,韶雲方回道:「笛子、外衣;他們知道有人緊追在後。」

「只不過不曉得他們究竟是何意圖。」段念又道。

一陣風過,衣衫單薄的人禁不住打了個寒顫。
「你可以坐過來些,靠近火堆會溫暖點。」注意到人的不適,韶雲便開口向段念說道。
看段念原本就身形單薄,唯是懂武,可能內力不甚深厚,故也難捱這風寒。
「學藝不精,連這點天氣也耐不了。」段念自嘆道。
「這地方日夜溫差甚大,南方之人,本就較難適應。」韶雲安慰道。

「不過你倒是沒什麼影響?」段念好奇道。
「我原本就住高山上,習慣寒冷。」韶雲笑道;但看交談間段念並無挪動位置,一時熱心,便也不避嫌的直接伸手將段念一把拉過來。

突如其來的舉動讓人猝不及防,
段念應力讓人一拖,整個身子便往韶雲身旁靠過去。

「內力這種東西急不來的,重的是長久持續的修練,倒像在磨耐心。」

語罷,忽然不免為自己的話感到好笑,
這些話在雲門不知道向那些兄弟們重複了多少回,
似乎只要提到練功的事,類似的話就很自然而然的脫口而出。

「嗯。」段念的微弱回答聲傳進耳裡時,他思緒仍飄移,

心卻有些失落,
聽不到那慣常會回以冷哼的聲音。

重添柴薪,火燒更烈,
也許是焰光明亮,映得人臉是通紅。

傍晚時他們已抵達山邊,索溟口中放置役命的地方,
竟是一處臨著崖邊鑿出的石窟,
遠望時尚無察覺,不過以為是崖邊錯落不齊的石壁,
近看時才知曉,那隆起或凹陷處,竟是一處處通道。

依山之勢,隱於岩中,
難怪索溟會將役命藏於此處。

「到東大門的鼓樓去。」

先讓胡楊帶著人安頓,索溟便又隨意招來人囑咐道;

「靠近鼓樓南門邊,也就是提有“南望祁連”的樓門下;旁邊牆上有塊突起的磚石,將它按下,就會出現一條祕道。」
索溟仔細又交代著;「下去之後,你便可以發現有個人被關著,把他帶來即是。」

領命的人聞言卻生疑問,
以前好歹也跟著索溟在鼓樓待過好長一段日子,南門之下的祕道,卻從未聽聞。
但想必是要事,故才如此謹慎,恭敬退下,即往東大門疾去。

「終於要完成了。」

四下無人,摘了面紗,索溟顧自喃道,
步至崖壁邊,望向覆著白雪的山頭;
落日正捲走大地所有溫度,寒冷隨著夜,頃刻便覆滿天地。

「去年死在役命下的女子是誰?」

這一句問話冷不防的冒出,胡楊愣了會兒,便即刻也回過神道;

「她沒有名字,這裡的人喚她做貳娘。」

他並沒有察覺到曲雲早已醒來,
連著幾回的用藥,路上不再聽見曲雲的聲音,便也以為人是昏沈。

也許是對將無辜殞命的人有感愧疚,對曲雲的問話,回答並無所隱瞞。

「沒有名字?敢情你們是從小就將人擄了來,為成就役命這天做準備?」

臥躺在床上的曲雲仍是闔眼而語,
而音調之平靜,就彷彿這一路人都如此清醒著。

「役命的事我不清楚。」胡楊據實以答;「我只知道他們全照生肖次序起的名。」
也許是這麼直率的答覆在他意料之外,
闔眼的雙目間眉頭微皺起,隨即才緩緩睜開,瞧向胡楊又道;「你不是一直和索溟在一起?」

聽進了胡楊那毫無任何閃爍或心虛的語調,
他直覺告訴自己,眼前的人並不是在撒謊,但卻也好奇,何以對方會助紂為虐。

「關於役命,他是逼不得已。」胡楊只如此回道。
「逼不得已就能任意主宰別人的性命?」曲雲冷道;為惡的人惡,但助長惡風的人一樣不值得原諒。

「人總有迫於不得已的時候。」
突生的感觸,胡楊又道:「役命的事我知道是違背道理,但就這麼一回,讓他完成…」話末聲卻漸微弱。

其實他原意只想問出當時死在他手下的女子為誰,
如果這回還有運氣逃出片生天,於情於理,他都得向那女子的家人解釋請罪。
只不過胡楊的態度卻反倒令他意外,彷若這事非他本意,但又非得為之不可。

「他做的事已經不止是違背道理,根本是喪盡天良。」曲雲又道;「成就役命,好讓他稱霸武林?天下?…」
「不!他只是要完成我師父的遺願。」聽曲雲如此數落,胡楊馬上是激動回道。

他絕不容許,任何人將過錯加諸於索溟身上,
這些歲月索溟已承受過多;
肌膚之痛,心靈之創,早已超出常人所能忍,
不過是盡責揹負起師命,又何苦要再受人指責。

為人不平的心讓胡楊怒火陡起,只又忿然道:「你不用記得役命、或者索溟;若黃泉之下有恨,可以全記到我頭上。只要
記得,我叫胡楊。」語罷,迴身出房,重甩上了門。

「你若真是為他好,是該讓他往好的去向。」仍軟癱在床上的人突是如此低喃,而後嘴邊,卻泛起一陣苦笑。

原來不是每件事,都適合執著。

「南門下的牆邊…」

到了鼓樓之後,他已經找了半個時辰有,無論是東、西、南、北門都繞過一圈,就是不見哪面牆,有什麼磚石突出。

「是不是我找錯了啊?」這個說著,但自己也知道是不大可能。

當初就連索溟要他們一群人遠赴陌生的中原辦事時,也是簡單幾句交代罷了;
他們一樣能找到那從未去過之處的街坊巷道,更不用說這他們從跟著索溟之後,就一直待守著的鼓樓。

但索溟要他帶回的人應是龍末,不過就他印象中,是從未看見有這麼一號人物,

「奇怪,沒吃沒喝,能關在地窖活多久?」

邊說道,又蹲下仔細摸著牆面,
日已西落,城裡又因無人居住而沒有燭火,
那黑暗已近伸手不見五指的境地,
自然也見不著那暗處好幾隻蠍,正沿著牆面迅速攀下。

他仍是那一襲薄紗,
站在迎風處,袖端讓風吹揚著,就似要飛天。

「人醒了嗎?」沒回頭,便如此問道。
「我沒再下藥了。」胡楊回道;卻腦裡一團思緒雜亂著。

「無妨,這幾回迷藥裡都下了軟骨散,他就算清醒,也沒力氣走太遠。」索溟又道。

「要我去接龍末嗎?」胡楊又問道。
「不用,我已經差使人去接來。」索溟說道。

忽一陣山風強襲來,但人仍不為所動,
反而是身後的人眉一皺,反手便將身上的皮襖褪下,披往前人身上;但披衣的手,立即是被按下。

「你看…」索溟指著山壁下不遠處,正閃爍於月光下的一片金黃;
「金色胡楊林。」索溟又續道。

他的名字,便是父親以那樹種起名,

『胡楊三千年,長著不死一千年,死後不倒一千年,倒地不爛一千年。』

生在旱地裡的樹種,是以如此不拔的姿態生存著;
父親盼他亦如樹般堅強,於是給他取名胡楊。

拜師門後他曾告訴過索溟這件事,

『為什麼死了還是不倒地?…我知道,他要守著那塊地是不?』
『師兄,你記得要帶我去看胡楊樹。』

那時人還吵著要他帶去看胡楊樹,只是來不及見到樹,人便散了。

「不知道這片胡楊林是不是守了千年。」索溟笑道。

胡楊只是點著頭,卻沒出聲回答。

隔日,接龍末的人依然沒回來。

「我去一趟鼓樓。」見索溟神色擔憂,就怕出了什麼意外,胡楊便先行提議道。
「不,你留著,鼓樓我去。」索溟否決道。

鼓樓是他熟悉的地方,自然由他去探究竟動作會快些,
況且留在這裡的人和役命也要有人看著,胡楊留下,他才放心。

「別逞強。」索溟決定的事,自來胡楊不會再有第二句話,

但這情形仍是令他擔心,卻只好也得叮囑人要注意。

「如果是役命的風聲走漏了,那來找麻煩的人勢必不少。」胡楊又道。

役命在師父手上這麼多年,連他們近身的徒弟子都沒人知曉,
自然是師父也料想到知情的人不會善罷甘休,所以刻意把消息隱瞞了,
索溟接下役命後也好幾個年頭過去,亦是謹遵著師父的指示,不到事成,絕不能輕易讓風聲洩露出來。

但也只怕有什麼萬一…

「就怕如此,所以更要有你守在這裡;事成與否在其次,但役命是師父留下來的遺物,一定要守住。」索溟輕喟一聲道。

荒漠甘泉上的商旅,指引他們一條抵達城裡的路;
於是不過晝夜的光景,韶雲和段念便已到城鎮裡。

「再往西去,便是到酒泉了。」段念向路旁擺攤的老人家問道後,便向韶雲說道。

幾戶農舍前,正燃著麥草,空氣中瀰漫的盡是焚草味道,
細看了,有的門前擺著供桌,農家裡的人正忙著牽著牛羊吃草,而人們則是踏火堆而過。

段念指著農戶們過火堆的動作,再向韶雲解釋道:「這習俗是“出行”,也叫“破五”。意味著這一天以後,就開始要勞動,或外出工作經商了。」
「這個說,已經初五了?」韶雲皺眉道。

前陣子只知年關將近,但不知後來會這麼一陣折騰,而這段日子的奔波,也讓人將日子都給遺忘了。
「嗯,沒錯。」段念回道;但聽韶雲語中擔憂,也知道掛心為何。「剩下十天的時間。」

得在十五之前,讓兔屬者持役命取虎屬之命,
儘管對方有可能在時限之前先完成此事,卻還有些希望,
但能肯定的是,過了這個時間,再沒人的下落,就只能得著收屍。

「你放心,對方這麼擺明要引你前往,就可以肯定,他不會這麼快對你兄弟下毒手。」
「嗯,這點我了解。」對話裡安慰回以感激一笑,但回想起這一路上似只顧著自己找人一事,卻少聽段念提及自己之事。

「對了,之前你說是為報仇…」遲疑了會兒,韶雲方又問道:「是你兄弟還是?…」
「姐妹。」段念倒是爽快回道,而話裡、神情,卻早已無太多悲傷。「我們是雙生,她不過晚我一步來到世上;同年同月同日生…」

他們有著一樣的生辰、一樣的臉孔,
而早年便被綁失蹤的妹妹卻享受不到他能有的天倫之樂,
更也看不見他的雙親,在每回想起她時,是怎樣的傷心。

「每回雙親見到我,便會想起她。」說這話時,段念仍是笑著;
或許笑是代表此刻自己已能面對過往,但那笑卻無歡樂,只更添悲涼。
「真難為你了。」回著這一句時,韶雲的眼是緊閉上的。
那樣笑中藏苦的神情他並不陌生,只是他始終也盼望能聽見如段念這般的坦然,
是自曲雲口中道出。

「所以等我練就武功後,頭一件事便是離開家裡。」段念又道。
「是因為面對他們的壓力?」

離開總是有理由,儘管這方式在他觀念裡,也是最不認同的一種。

「不…」段念臉上仍是笑,只是那淺笑裡,多了些溫度。「我能體會他們的痛,也知道事情不是他們願意如此的。」
撩去額前幾絲飛亂的髮,再道:「我一直期待著自己能夠獨立的這天到來,然後盡我所能,去挽回或撫平這件事帶給他們的創傷。所以我離開,尋找我妹妹的下落,就她已無法生還,我也絕對要討個公道給我雙親。」
所以他的離開,既為生者,也為逝者。

「你的雙親,也這麼贊同?」這問句立即是應著段念的語罷脫口而出的,話一出口的同時,他卻彷彿能看見守候者盼著人歸來時的焦急神情。

段念搖了搖頭,沉默半晌而方又回道;「韶雲,如果有那麼一天…你會因為愛你的人所期盼而留下;或是為你愛的人著想,而選擇離開?」

段念的話讓他停下腳步,
非是路上有所阻礙,
只是心頭忽然一緊,痛的令他無法舉步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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