役命(18)

「這些日子,一直讓你操心。」曲雲對他說道。

出深林後,他們循麓而右;沿路崖壁參差,晚霞映彩,
又漫步近里遠,而停在一處山崖邊。
或許今天人的興緻特好,曲雲歛起平時的犀利言語,這一路上卻始終對他輕聲言語。
也正因如此,韶雲一時間卻不知該怎麼回應這樣的曲雲,
只是笑著,搖了搖頭否定那句操心。

「…這裡的路不好走,所以才一直沒告訴你這地方。」曲雲又道。
「不會難走。」他急忙接話道。

而或許該說他從來就不曾注意到路上平坦或崎嶇,只掛意著找人。
聽完他的話,曲雲又是一笑,
卻沒轉過頭來,只仍是直望著遠山雲景,又道:
「你從來不會嫌什麼路難走;所以我還寧可告訴你無路可通。」

「夢裡的世界假的;但是真實的世界,卻未必什麼都是真。」領著人向林裡走去的索溟,如此嘲道。
此時韶雲的神情平靜,含著微微笑意;索溟見狀又道:「但人們總在假象中獲得滿足;而真相,往往是猙獰不堪吶。」

他的人生不知已編過多少謊,
包括師父教他的,和後來他自己編造的。

「切記千萬別讓任何人知道你肖龍。」

這是入師門後,師父對他的第一句叮嚀,
而也是他接受的第一個謊…並無從拒絕。
事後曾有的疑問,換來是一頓毒打;當毒打不再有用時,便轉而是威脅,迫他接受。

「假使你不聽話,下一個我看看再換到誰…」

師父殺了疼他的大師兄,而偽飾成意外;
在他還陷在悲傷中無法自拔時,卻又如殘酷的告訴他事實。
也是拜此之賜,他了解這樣的威脅卻是很管用的招數。

「你知道嗎?其實我能了解你或曲雲的痛苦…哈哈哈。」
索溟仍自語著,語末的笑聲迴盪在靜寂林中,聽來卻似惡夜鬼嘶般淒厲。

「為師都替你想好了後路。」在那些年,師父抱回幾個不同生肖的幼童,再收到門下做弟子。

索溟知道那些人將來必要犧牲。
所以對於混雜在門徒中的那些人,總刻意保持距離。
胡楊是他唯一肯親近的人,因為胡楊是自行來拜師,又特別照顧他。

「你知道嗎?」索溟突停下步伐,於是被攙扶的人也一併止了步;「如果夢愈美,就代表現實裡愈苦。」

「我看那個兔屬的孩子不行。」
一天,師父又這麼跟他提道。
役命者,要習內,不練劍。
所以師父不讓他們碰劍,只讓他們專注於修習內功;但人本就資質各異,師父卻忽略了這一點。

「不過還好,門裡還有適當的人選可以替補…」
但這點難題阻擋不了人野心;很快的,師父便想出替代的方法。
和藹的師父、陰森的笑臉;
他曾心寒於那表裡不一的偽面,但現在老人黃泉若有知,恐怖只嘆青出於藍,而遠勝於己。

「胡楊其實只長你一歲,也就是屬兔。這孩子的武功底子夠…這樣,你以後也不用擔心…」

直到最後,就連胡楊,也被算計在師父的役命美夢中。

他才知道,師父原來就認識胡楊的雙親;
也才知道,胡楊生在年交替時,差了些時辰就過龍年;
但命理推說若以兔年論,則是因果命。
這種命格一生雖具多方面的慧根,但同時亦多災難。
所以他父母故將此子生時以龍年論,盼能改變命格。

現實,就是如此對他;始終將他踩在腳下。
儘管再怎麼不願意,卻絲毫無轉圜餘地。

「你該感謝我給了你這麼一個好夢…」索溟笑道,而又牽引著韶雲,開始足下步伐;「一個永不清醒、永不絕滅的美夢。」

自胡楊的事後,索溟終於明白一件事,
這世上,美夢只會留給兩種人;
一種是根本不生存現實中的人,
而另一種,
是將世界踩在腳下,擁有足以支配世界力量的人。

韶雲靜靜坐在曲雲身邊,看著夕陽西下,聽著風間飄送的曲。
時常他只是遠遠的聽著曲,卻從沒像此刻這般,
能與人並肩坐著,而不用擔心自己是否造成對方的壓力或困擾。

「你喜歡聽什麼曲?」曲停了下來,曲雲突然如此向他問道。
「我不懂曲…」他赧然道;「不過,有一首…」
每回他自外地返家時,便會在離家不遠的山徑上聽見的那首曲;
不知為何,他總覺這首曲的調子特別柔和又動聽,

偶爾回來的時候,正當彩霞滿天,
那樣的景和那樣的曲,特別令他醉心神往。

「那是什麼曲?」形容後,他向曲雲又問道。

臉上漾起淺笑,舉笛又音起前,曲雲輕聲回了句;

「音召雨云。」

他愣神住,想著這曲名是怎麼情境、有什麼含意;
吹笛的人歛起了淺笑,不再多說,卻開始吹起那曲。

「胡楊?」看清樹下那人的身影,索溟有些驚訝道;
他帶著韶雲前來此地,就為讓曲雲乖乖就範,豈料胡楊比他安排的計畫中要早一步尋來至此。

「你交代的事,我完成了。」胡楊仍一如平常,沈穩話道。
索溟這才看見胡楊手中所持役命,上頭沾染著血跡;而腳下一俯臥於地的身影,卻正是曲雲。

也許是沒猜想到事情竟是如此順利解決,索溟微是訝異,旋即皺眉道:「希望犧牲就到此結束。」
胡楊若有所思的嗯了聲,看著索溟身邊的韶雲一眼,詢道:「他中了毒?」

「是迷藥。」索溟簡答道。
「黃樑?」胡楊又提問道。迷藥雖意在亂人神智,但有些迷藥,仍足以要人性命;而黃樑就屬這一類的迷藥,使人身陷幻境,無法自拔。若是不在時限內服下金芝安神,中毒者意識漸失,毫無知覺。就算是沒有外力來犯,最終也會因不吃不喝,累也不覺要休息,直至氣力枯竭而死。
「非是要置人於死地,我不會下這麼種的藥。」索溟回道;「只是普通迷藥,莫約一兩時辰就會恢復了。」

胡楊點了點頭,不再多問,轉道:「既然役命已毀,這劍也沒什麼用處了,不如就拋入漠地流沙中。」
「不…」索溟急道;「雖然役命已毀,但終究是先師遺留下來之物,我們還是得收藏好。」

「嗯。」聞言胡楊簡單回應了聲,旋即又是沉默。

瞄了胡楊緊握役命的手一眼,索溟又續道:「我忘了提醒你,儘管是以違逆生肖輪迴的方式毀了役命,但手上恐怕仍有印記出現;不過那只是暫時的,過段時間就會消失。」
「無妨。」胡楊回應道;「不過就像皮肉傷一樣,不礙事。」
話道如此,沒接說的是這皮肉之傷,自然比不上心頭之痛令人難受。

「那我們離開吧。」胡楊又道;「役命一事雖了,但只怕為此犧牲的生命,會再引起爭端。」
意有所指般,胡楊再看了韶雲一眼。
「我明白你的意思。」索溟點頭道;「我們離開吧。」
「就讓他留在此地吧。」胡楊指了指韶雲向索溟又道。「畢竟是兄弟,活見人,死見屍,讓他好好安葬曲雲。」胡楊又道。

那一瞬間索溟表情略有猶豫,但隨即便道:「也好,那…吧。」語罷,便向胡楊伸出了手。
語意雖是順從,但胡楊不知眼前這伸掌,邀的是他或是天下。

將役命易手而持,胡楊還以手相緊握。

「索溟,這不是你要的吧?」在心裡,他如此低語。

「韶雲!」見那兩人一走,隱身於暗處的段念即是急奔出來,探看靠坐在胡楊樹邊的韶雲。

「他聽不見的。」原俯躺在地的人,亦突然起身,如此說道。

起身拍去沾在白衣上的沙塵,曲雲隨即將胡楊交給他的金芝片取出;正當要近身過去讓人服下時,卻忽然又停下步伐,向段念道:「拿去。」
將金芝片遞交給段念後,曲雲再道:「讓他含住。」

除了臉色略微蒼白,韶雲的神色看來與常人並無太大差別,也沒有像一般中毒之人臉色或唇色泛紫的現象。雙目睜開,卻不顯無神,反倒是神情愉悅,偶爾喃喃自語。
若是不道明,還真不知這是身中鉅毒之人;
而只是因為慣常緊鄰蹙的眉頭,此刻卻是鬆下,他知道這對韶雲來說是個不尋常的表情,所以一眼便也瞧知有異。

「含了金芝片只能安神,但還是得讓韶雲恢復清醒才行。」段念又回道向曲雲說道。

聽罷段念所述的情況後,胡楊眉頭一皺,臆測韶雲所中是黃樑之毒,於是便將金芝片交給他們;
但亦是囑咐,如真是黃樑之毒,則除了服下金芝片外,定要想辦法讓韶雲恢復清醒才行。

段念試著喚了韶雲幾聲,但人仍是愣神,似眼中世界不見他們。

「曲…雲…」失神的人突然如此低聲喚道。
「韶雲在叫你。」以為這輕聲不進那隔了幾步距離的人耳裡,於是段念連忙又向曲雲說道。
「我聽見了。」他平聲回道,暗自卻緊握起了拳。

他就在這裡,但幻境中的人,是仍還在苦苦追尋?

「這一路上,他都在掛念著你的安危…」段念嘆道;「所以也許是那份執著著要找到你的念頭,反而讓他陷住了。」

或許兄弟重逢在夢中,才遲遲不肯醒來。

「你來試試看吧。」段念說道;
解鈴還須繫鈴人,而畢竟是相處已久的兄弟,多少總是有心靈感應和默契。
「我先跟著胡楊和索溟兩人。」段念又道。

僅管在緊要關頭,知曉實情後的胡楊允諾要查清真相,而也幫了他們;
但她此行的目的既是報仇,不見仇人伏法,心中極是難平。

「別輕易出手。」曲雲提醒段念道。
那胡楊雖立場始終護著索溟,但此人終是明理,或許有些冒險,但曲雲仍可姑且相信胡楊所承諾之事。
「我知道。」段念答道。

「待確定韶雲無恙,貳娘一事,我會向妳解釋清楚。」曲雲又道。
「會的,回頭我會來向你求個真相。」話道如此,但語氣間並無任何怨懟,對方既是陰險到連自己人都能騙,自然在役命這件事的手段上,設計或陷阱,皆必是有可能發生的事。

轉身,段念便朝胡楊兩人離開的方向追去。

天色暗下,而星月高掛。
他不再記得那時間的流逝,或是雲門兄弟們在等待,而只是專注的聽著。
有時是曲、有時是人語;但皆是來自鄰坐的人。

可能是因為聽見人語的時間比聽那笛曲還久,
他不捨離去,卻不是為月照山澗的清靈之美,亦不為時而璀璨劃過夜空的星子,
只因為這一晚太難得的曲雲──極像他盼了許多年,那個能不瞞真心與他話道的曲雲。

「你正在做什麼樣的夢?韶雲。」走到韶雲身邊,他也倚著樹坐下。

霧仍自四周不停的陣陣泛出,似浪般漫過林裡景物;
只是到飄到離他們身邊三兩步的距離後,似有道無形的牆隔開似的,便不再緊圍過來。

愣神的人眼神望向前方,彷彿視線可以穿透霧茫看到更遠處般;而仍也不時喚道他的名。

「是不是夢裡的我太美好,所以你不願醒來?」
那猶如黃樑一夢的虛幻中,若真像段念說的有相逢,他卻也明白韶雲不會只是貪著那短暫相聚,就不願醒來。
「是不是夢中的曲雲不會常去向不明、總會向你談道真心;會聽你的話、不讓你牽掛?」他看見韶雲懷中的笛,心猛然一緊抽,卻也沒動作著要伸手去取回。

那陷在幻景中的人對他的話卻仍是毫無回應,兀自看向遠方。

「怎麼做你才願意醒來?」他握起離他最近的那隻手,卻突然苦笑出聲;一如平常,那寬厚掌,溫暖總尤勝於己。
他留下給對方的,卻總不過是擔心、掛念,再又是擔心。就是到這性命攸關的時刻了,卻想的仍舊還是他。

「是不是要做到如你希望中的那模樣?」

霧又再起;
儘管已是靠近,籠上濃霧,卻連對方的臉都快看不清。
但不止是眼前霧障,而就是自心裡拋不下的疑慮也生妨礙,突然他才察覺到自己是離對方有多遠?

「韶雲…」

喚了聲,他向前緊擁去。

「對不起。」

停下曲的人,忽然如此對他說道。
而生怕他沒聽聞似的,反複又道了幾回。

「曲雲?」道歉的話並不常自曲雲口中道出,也正因如此,簡單的幾個字,卻令韶雲反倒是有些愕然。

曲雲卻絲毫不在意他的疑問,側首對視之,而迎向他目光。
「如果我能承擔,就不至於讓你陷入困境;否則我也該能夠堅持…」

該做何堅持?那話突然沒再續言下去。
只是看著那突然緊皺的眉,韶雲搖了搖頭,便回道:「今日便是生死,你的如果或否則,都改變不了我的去向。」

他看著啞然無言的人,雙眼陡地睜大,就想容括住驟泛的水光,
喉間一緊吞,是配合著強抑那泫然。

「我會一直跟著你…」

曲雲沒讓他把話說完,卻突然伸手就前抱住;
而不知何時,開始起了霧。

「你一定要醒來。」他聽見曲雲這一句說的堅決,而抱著他的雙臂,又更是緊收。

不過眨眼,那霧竟已瀰漫四周;
他明明記得那夜涼卻不寒,
但那人脣冰肌冷,即使緊擁許久也依然。

「等你醒,夢可以忘了…但一定要醒來!」

長袍褪去時,人如此低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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