役命(11)

他沒看過沙廣成海的景象。
上無飛鳥,下無走獸,
除時來陣風浩浩,那黃沙刺目,才令他不得不停下腳步…

「他逃了。」

聞言胡楊一愣,但旋即回神道:「東、西、北派三組人擇方去尋。」
他不該懷疑有哪種眼神的人真有此決心,
南方的人多沒見過沙漠,但就憑那遍望極目只有飛沙捲地的荒涼,少有人敢這麼踏進去。

「吩咐每個人身上多帶些水…」胡楊又追敘道。

如果人真要送死,他不會有什麼異議,
但未到甘州和索溟碰面之前,這人萬萬死不得。

「若是尋著人,記得要保住他的命。」

這時也不用擔心派出去的人應不應付得了對方身手,
藥效退後至今,對方即是滴水未進。
就算靠著練武的底子能硬撐,
但只要迷失在沙漠中,不消幾時辰,也必然虛脫至死。

「那南方不尋嗎?」得令的人又問道;

才注意談話間胡楊也是動作著,
腰間繫上水袋,反手搭上披風道:「留幾個人在這裡守著,南方…我去。」

客置陌地,其心必向身出處,
若依常理,那人必然奔回南方路上…

「你遲了一步…」不復之前敵意,近身後,男子只輕聲又向韶雲說道;「渡河上岸後,那邊就是他們地盤。」

男子邊說著,向前幾步臨河眺望水湧流向的遠處。
不想去多臆測那言下之意,除了找曲雲,其餘的事,他一概置之不理。
見韶雲並不理會,那男子又道:「方才是我誤會。」
「你知道役命的事?」韶雲反又問道。
若真如對方所說,那他這一路上再毫無線索的追去,只怕離人愈來愈遠。
「這事我們路上再談。」
這話意明顯,倒讓韶雲有些錯愕。
「我和你一樣,兄弟都讓這幫人帶走了…」那男子解釋道,「只差在你目的是救人,我則是要報仇。」
這麼一說韶雲立刻是恍然了悟,
成就役命要輪過所有生肖;在曲雲之前,該是已有不少人白白為此喪命。

索溟、和眼前的男子,接下來是不是還會遇見更多像這樣來尋仇的人?

驟然間只覺一陣惡寒,
像一闔眼,就幻想見自己有天也在尋仇路上般。

「那…一定得追上他們。」化了敵意,韶雲深嘆口氣轉而和聲說道。

這情形下相識,兩人也只得互視苦笑。

「段念。」男子自介道。
「韶雲。」韶雲也回應道。

「我問過,這笛子是他們讓船家掛上的。」段念說道。
這幫人的行蹤他也不過最近才掌握到,之前對方滯留在附近城裡一段時日,讓他才有機會跟查到。
「這麼說,是故意要留給人看的?」韶雲疑道。
見笛如見人,留這麼明顯的線索,就像是要替後頭追來的人引路。

這疑惑段念同樣也有,
他查了役命這麼多年,只知道這幫人行事極隱密,
役命的傳說引得多少人覬覦,但也因這些年來持有者刻意藏跡,
讓這樣神器只在口耳相傳中,卻無人真親眼目賭過。

「你怎麼得知這幫人下落?」段念向韶雲詢道,

除非人被帶走時親眼目賭,
否則依他的了解,與之前那些受害者的事例來說,
人一到手,那些人理應會刻意斷了一切線索;而韶雲不該會這麼容易追查到才是。

「這事說來話長,不久前我也遇見和你一樣和追查役命下落的人…」韶雲解釋道,邊隨手招來河岸邊船家。

「佾雲,你也不說說怎麼回事…」
「對啊!對啊!別這樣吊師伯的胃口嘛。」

兩老一路纏著那疾奔回雲門的身影,嘴裡詢問也沒停過,
壓根也沒察覺到,他們這一跑就離了滁山已是好大段路。

但打從問完役命的事後,
佾雲只是眉頭一皺,就說要趕回雲門跟師兄弟們討論點事。
這一說引起兩老的好奇,
但無論他們怎麼問,佾雲就是不肯再說清。

「喏,你沒事怎麼會問起役命?」

好不容易追上人,只是稍微放緩腳步問個話,
這間隙人又往前離了好些距離。

「你等等,師伯在問你話吶…」

只是為了滿足好奇,卻沒料到人捉住的正是這心理,
佾雲知道他不說,師伯不會放過他,
若非這樣也沒辦法這麼輕鬆讓兩老自行出山跟隨他回雲門。

現下時間寶貴,一時間也無法跟師伯交代清楚,
他得先趕回雲門證實一些事,也得重新整理這段時間所得知一切關於役命的訊息,
這中間明顯有些衝突的陳述存在,
最擔心,卻莫過於之前懷疑的事真如想像。

還好論武雖非兩位老伯對手,
但輕功卻是雲門人自豪不會輕易輸人的能項。
更何況師伯當年即是輕功不敵師父,
他們個個皆是習得師父真傳,就算程度不過卻更非不及師輩。

「佾…」

後頭的人不過靠近些,佾雲馬上又繼足全力,加緊方才刻意緩下的速度。

雖然可能是多慮,心裡卻隱約有份不安,
僅管這麼對待師伯相當失禮,這整件事卻還得有賴師伯釋疑和幫忙也說不定…

「死在這地方倒也省事,連土都不用自己動手挖了。」停坐在枯樹邊的人自嘲道。

數不清是幾次撢掉身上的沙塵,
但只消片刻時間,衣袍褶皺處又是覆上一層。
他知道情形愈來愈不妙。
夜裡的低寒,靠著真氣還度得過,況且疾奔間身子還能有些熱度;
但等東方金光慢慢覆上整片大地後,
他停下腳步的頻率愈來愈高,歇腳的時間也漸拖長。
沙海望也無際,連如同那日落似也難盼。

倒有些後悔怎麼不直接冷死在夜裡低溫間,
比起此刻喉乾欲裂的痛苦,那樣解脫倒好些。

「只是當真死在這裡,你會找不到…。」

想到這點,方才還勉能自嘲的情緒也盡失,
他沒怕過什麼事,
就連那時自懸崖摔下,以為就這麼離開時,也沒現下感覺這般惶然。
怕的不是自己生命驟逝,
是怕那一闔見就想能想見尋覓的身影,這輩子就這麼一直奔忙尋著不肯再停下。

「唉,逃命、逃命…」

再拍去身上覆滿的沙塵,白袍邊的紫都快讓沙黃給掩去,
奮而起身時突來一陣昏眩,
只是堅持著,目前他還是得盡力走下去。

「不。曲雲讓他們盯上的事,應該是這一年之中才發生的。」韶雲回道。
在船上聽段念說起自己兄弟的遭遇,對方還以為韶雲的經歷應也類似;
「這倒奇怪了,據我所知,在前幾年為役命之事犧牲的,多是幾十年前便失蹤的人。」
段念隨即舉自己的兄長為例,當年不過四五歲時就讓人帶走。

「那為何會盯上曲雲?」韶雲疑惑道;
若如段念所述,曲雲不該會捲入這件事裡,除非是…
「除非是原先安排好肖虎的人出了問題…。」段念臆測道,按常理推斷,這該是最有可能發生的情況。

想起霓雲提過去年他和曲雲在往廟的路上遇上過怪事,
那件曲雲不肯提的意外,如今想來,正好和這推論能吻合。

「曲雲可能撞見…」忽然心頭一緊,突生的痛讓韶雲語道不盡。

除了虎印,除了那日的意外,
他不知道曲雲究竟還暗自承受多少事未說。

「但這麼說來,你兄弟…」段念突生猶豫,但想韶雲該屬明理之人,繼而又道:「你兄弟肖虎,又有虎印;那先前肖牛之人,必是死在他手中…」

這一結論,讓韶雲頓時訝然。

甫踏上雲門時,佾雲便感覺有股說不出的不對勁,
也許是毫無聲響的庭院助長了那不安,
該緩下的腳步反而催急,直往廳裡奔去。

「嘿嘿,你可停下來了啊,快點告訴師伯,為什麼要問役…」

後頭追至的人跟著一路衝進廳前,話還未及說完,
卻跟著前方忽然停下的身影一樣呆愣住。

呈在他們眼前的,是一桌杯盤錯亂,和一地斜橫倒臥的熟悉身影。

「姑娘怎麼自己走在沙漠裡啊?」

橫在路前的幾個男人似乎是有意恫嚇,
拔出腰間的彎刀,拉起衣角,拭著刀上殘餘的血紅。
他們剛剛才在幾里外的綠洲做了筆大生意,砍了一整隊正要西進採買的人。
賺飽了銀兩,沒想到回頭路上就瞧見這麼個獨行的女人。

「妳眼睛好美呀,來給哥哥看一下臉蛋是不是更美…」

彎刀一挑,就勾下覆在女子臉上薄紗,
雖不見傾城,但女子容貌也算秀麗。

不像沒這附近一帶的游牧群裡那些女人,
沒讓太陽曬黑亮,也是做些重活搞得粗手粗腳;相較之下,眼前的女子就稱得上是極品。

「妹妹果然美吶…」男子不懷好意的賊笑著,卻突然才察覺那女子臉上毫無驚嚇;反倒唇一抿,彷似勾出微微笑意。

八成是舞妓!
男子現在才察覺到那女子一身華麗舞衣打扮,
甘州城裡據說出現不少跳舞營生的舞妓,
他還沒機會見識這種歌舞女,聽說有的邊跳舞還邊騷首弄姿勾引台下的男人。

「這麼不怕生?…嘿嘿。」幾個男人圍著女子繞圈,邊說著邊攏靠近去,

見女子這麼不怕生,又更鼓勵幾個人動作下去,
索性一伸手,就要往女子臉上摸去。

「住手!」

這一聲住手,喊的自己都有點想笑。
明明是在逃命的人,怎麼也沒料到在路上竟然還得去救別人命。

八成那烈日曬得他頭昏,
不然就是韶雲對他們的教育太成功;
原本撐著這點精神看能不能逃出這片沙漠,倒沒想到,會先遇上這種情形。

「你誰呀!敢壞大爺們的好事!」

聞聲一夥人連忙向後看去,就見到不知打哪冒出來的怪傢伙,
這輩子他們還沒見過有人頭髮竟然是紫的,
更也沒見過有人膽敢對他們如此說話;
這數百里內,見彎刀鷹誌,都曉得惹他們這幫人不起。

本還想回幾句話,但衡量一下自己喉乾舌燥,視見景物時有模糊的情形,
曲雲也知道自己再撐沒多久;
眾人還來不及反應之前,那人竟然就直撲過來,
就看來人那一身文生打扮,未料驟然間對方就這麼出手,
瞬間只見道白光忽至,卻尚未近身前,一股異常強勁的氣風,將他們一個個皆掃了開,
毫無心理準備下,幾名彪形大漢,皆應勢倒地昏厥過去。

「妳快走吧…」

勉為其難的只能吐出這麼幾個字,
他感覺自己快至極限,再無力助人更多,僅剩意識只掛念著怎麼出這片沙漠。

死,也得找個顯眼的地方,韶雲才不會找不著人…。

「不問我怎麼出這片沙漠嗎?」那背向的女子忽而開口說道。

是不是幻覺?怎麼覺得這聲音熟悉…
曲雲看著緩緩回首的女子,臉上還帶著笑,
那面容,卻疊合著他怎麼也沒想到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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