褪去金裳,再無一身華麗。
就如橫擋身前的屏風,
透燭光,屏外依稀可見的是這端婀娜身影,
屏內如何光景,外人永遠無法清楚。
沒了衣衫遮掩,
那方才還舞出優雅曼姿的臂上,盡顯一道道怵目疤痕;
長短不一的縫線,似千足虫腳,沿攀上身。
傷早癒結,但每每觸碰心總是一凜。
「師父,別再割了。好疼啊…」
究竟是傷的太深抑或是他太怕疼,
常在夜深人靜時,
都覺得那皮相之下,曾被割削不全的骨,都會隱隱作疼。
桌上燭光一陣晃動,暫時免得他再做回想;
「發現虎印了。」無聲無息入房的人影帶來消息,
但儘管四下無人又撞見對方更衣,卻毫不踰矩;
背著身,只待對方確知收到這訊息。
「辛苦。」
換上平常衣裳,沒了那舞飛天時的濃妝,
舞者面容原是清秀,而有別於那懾人艷態。
「我讓人盯著,隨時都可以下手。」
「嗯,先別動作;對方什麼底細也不清楚,真要下手,就不能有任何差池。」
既是交代罷,他倒知道要怎麼安撫一下人心,
臉上綻笑,又道:「胡楊,我沒你還真是不行吶…」
忒是有意的將手搭上胡楊的肩,再輕點那頰邊的印記,又笑道:「等讓兔末收了虎印,明年可就大功告成。」
男子寡言,任那纖指順撫著自己臉頰,只靜聽不回,
「等來年龍行,就是你的天下…」
※
「霓雲,你快醒來啊…」
「聽見你聲音只會傷勢加重。」
兩相瞪眼,仲雲又悻悻然的坐回椅子上,
他明明就覺得自己上街找真相的法子比較好,
但顯然韶雲不這麼認為,
委屈被唸了一頓就罷,竟然還刻意安個看顧霓雲的差事給他──
「真是託你的福!」
不告而跑是不該,但就連不告而追的人韶雲也沒放過,
索性也給曲雲一樣差事,於是就成了現下這場面;
房裡不過就這麼大小,要不兩相對望還真不容易。
「要不是你攔著我,搞不好那兇手就被我找到了。」仲雲仍有不甘,儼然一副扼腕懊惱。
「你放心,要是兇手方才真在街上;只怕他更要懊惱,挑錯對象下手,害他多費氣力。」
要論有股動力鬥嘴仲雲並不亞於曲雲,
卻就是那理解力差上一截,讓他往往處於下風。
等細咀嚼出那話裡含意,對方早自顧又動作到別的事去,
再想好回話,才一張開口,馬上又讓人堵住;
「還不快扶人,該餵藥了。」
再怎麼個鬥,撞上兄弟有難也都不再重要,
至少難能兩人動作一致,還頗有默契,一攙一餵,就把病人打理好。
「看起來氣色是好多了,怎麼就是人醒不過來啊。」
那粗魯性格的人向來就習慣跌打損傷之類的,
反倒是少經歷那內功傷害,也不甚了解情況是如何。
「要是看得見的傷就還好打理,傷不著痕跡,才難醫起。」
「這麼說也是有道理。對了,曲雲…你手上那是被我打的嗎?」
冷不防的提及,讓他一時訝然;
才見端藥時沒注意避開仲雲方向,
手上那一圈印痕,是清清楚楚現在對方目光下。
「…嗯。」就順了話回答,還好是仲雲,這小事不會擱在他心上過久。
「先去找鍾雲幫你弄弄吧,免得讓韶雲看見,又要開唸。」
提及韶雲,心裡仍免不了有些異樣,
那被認為是兄弟間的關心,他卻難再視以為平常。
夜裡他早早讓仲雲去歇著,也沒讓遊雲交替輪班。
佾雲和鍾雲忙著調些藥好讓霓雲能早些清醒,
餘下的庶務都讓遊雲扛下,自然也不好再添其辛勞。
韶雲忙著在城裡打探消息,非至深夜,也不見人影;
而瑟雲除了幫忙遊雲,再來當然是負責盯著仲雲。
一個人倒下,全雲門立刻是變了步調作息。
這一聯想又追及以往,
恍了神,卻盼想在擬思中得到那時眾人的神情,
或是最終,自己只想清楚某人的神情…
「去歇著,我來看霓雲就好。」韶雲刻意壓低的聲音突自身後傳入,曲雲倉促回神,仍顯得有些失措;
「看顧一天也累了,去休息吧。」
說累他絕對不及眼前那一日奔波後難掩的倦態,
但身為領者,肩頭永遠是一股難放得下的責任。
「有查到什麼嗎?」避開那催趕,曲雲旁問道。
韶雲只苦笑搖頭,回道:「廟區那一帶的人士混雜,他們對外人的戒心重得很,不好打聽。」
見那愁眉難展,有心難慰,只回道:「若真是衝著雲門的人來,也許要不了多久就會自己找上門來吧。」
說這方法不成什麼方法,
但眼前情況是膠著,似乎也無跡尋起;
橫豎卻都是擔心,卻空有著急也於事無補。
深深一嘆,韶雲只答道:「嗯。」
「我反倒是閒著難睡著…」
話繞開再帶回,正好是合他心意反轉過來,
直言體貼總覺怪異,倒不如此來得不著痕跡。
「你先休息吧。」
後來夜裡韶雲又來過幾次,
他假寐,是清楚那人拈手拈腳的進出過幾回,
總想那撫過髮間輕柔一嘆的動作是夢境,
也想自我說服那披上肩的溫暖是幻覺。
但醒來時那肩上壓著的重量是紮實,
卻也壓得他沉重。
非是愛與不愛的問題,
一回到雲門,
只剩該與不該在反覆自詢。
「師父,我也要練劍吶。」
他哀求著,卻只換來無情摑掌,
「──庸俗之劍,你這輩子都不准碰!」
那長者一把搶過他手裡的劍,怒聲一斥,化為片段。
「為什麼師兄他們都能練?」
說與不說都已是挨那一掌,心中積壓已久的憤恨卻已然引發,而無法遏制。
「溟兒,難道你也只想當個平庸之輩?」
語氣一轉是平和,卻只讓他更生恐懼,畏那平和下是否正蘊積更多忿怒。
長者突然是握緊他的說,眼裡迸出異采,奮道:「師父留了一把絕世──不對,該說足以滅世之劍給你啊,溟兒。」
那削骨的痛楚似又劃過他腦際,
只是夢裡喊叫不出聲,卻逃脫也無路。
「──不要!」
再醒來已是汗涔涔,身旁的人緊摟住他,那溫熱大掌順背輕拍,卻無慰語。
晤後他總要胡楊留下做伴,
和衣入寢,這是胡楊最大的限度。
「這樣對你不好。」
一回他只是半褪外袍,胡楊便出聲阻止他再繼續。
其實胡楊在的時候他更容易在夢境裡憶起舊事,
卻耽溺著醒來時有人撫慰。
「等役命事成,我就可以擺脫那些惡夢。」
屆時,他便是強者,再也不須依靠誰。
「關於虎印的事,我想到該怎麼進行。」
※
一清早的寧靜,是被鍾雲那叫聲劃破。
「韶雲!」
雖然叫的是韶雲,
但受霓雲意外之故,近日雲門眾人早是如弦繃緊,
一有風吹草動,便也即刻反應。
於是這一句喊罷,
幾乎是每個人都從自個房門衝出長廊外來探。
就見鍾雲急喘著氣,
肩扶著一名傷者,驚慌救助。
※
「和霓雲的傷非常相似…」再三審視後,佾雲如此結論道。
晨裡鍾雲到山邊採集些配藥要用的山草,
卻意外發現這名躺在澗水邊的陌客。
橫生變故又讓人亂了思緒,韶雲疑道:「難道對方不是衝著雲門來?」
再添名傷者該是擔憂,但遭毒手的不是雲門中人,是否也意味對方下手目標非是確定?
「嗯,看來是像如此;除非,這個人和霓雲有所關連。」佾雲回道。
「水…」昏迷中的人突是喃求,遊雲連忙倒杯茶水,攙起傷者使其飲下。
「這個人的傷似乎是比霓雲輕些。」遊雲說道。
救回幾天,霓雲仍是昏迷,
而不似眼前的傷者,似乎意識仍存。
「鍾雲,先把昨晚調的藥拿來。」佾雲說道,
若能讓此人先清醒,也許真相便可明白。
「這個人的打扮還真怪啊。」
一旁瑟雲和仲雲是盯著床上的人衣飾已久,
兩人討論半天得不出結果,仲雲先是出聲道疑。
這麼一提,其他人也才將焦點從傷轉移,
再細瞧那一式大襟長袍,指上有少見琥珀戒環;
「不像是中原人士。」遊雲先道。
這麼一身打扮倒讓韶雲想起城裡廟區那一帶的人士,
心有疑竇,卻一時難說得清之間有何關聯。
「有什麼不對勁嗎?」見韶雲眉皺,佾雲便提問道。
「嗯,只是些猜疑,說不上什麼;先把人救醒再說吧。」韶雲回道。
※
接了班,曲雲便直趨那傷者安置的客房而來,
倒不是那相同的傷惹起他的注意,
「那人打扮很怪啊…」
聽仲雲那麼一形容,才真是引起他的好奇,
進房正好和打理完傷藥的鍾雲錯身,
「他快醒了,有狀況再叫我或佾雲。」
輕聲慢步的進了房,
果真那一身奇特,就很快先吸引人目光;卻也微有震懾,是因那年前的記憶陡起。
再近身瞧仔細,
雖然聯想起那日如虛幻中曾見過的臉孔,
但卻是因事隔已久,面容早就淡忘。
「救…命。」隨一驚呼,床上躺者的人突然坐起,
洩下一頭長髮過肩,眼神帶懼,卻不減那靈澄大眼引人注目;
那輪廓分明,瞧得出非中土人士,
但似乎少了份粗野豪爽之態,反倒是俊秀淨逸,才是對眼前人有的感覺。
見對方醒來,曲雲馬上是想到要通知佾雲和鍾雲一聲,
卻只是頓退了步,床上的人一手伸出即是緊抓住;
那一握是突然,卻更讓曲雲掌心的印記明顯露出…
「快去警告虎印的人,要逃!要逃!」那男子恍若無賭,只是盯著曲雲,以那帶著濃重異地腔音的聲調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