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曲(9)

偶爾在夜裡,輾轉難眠時,
下了床,晃個神,
就發覺自己佇足在沒了主人的空房前。

他知道曲雲怕吵,
佾雲卻又說曲雲怕孤單,
就安排個房,偏在兄弟緊鄰相接的廂房斜對角落。
隔了天井,驅散些人聲,
推窗望外,卻可以清楚望見對列的房門。

從神農架回去的幾晚,常入夜他就摸黑坐在房裡。
等著,
也許曲雲會回來拿他的笛。

就也不點燭火,
有時月明,斜映透進房裡,
然後他知道曲雲習慣入寢後將笛置在枕邊…

回想起,韶雲拿出笛,
褪下包裹的布套,輕輕的放到枕邊。

回手時帶些顫抖,卻又懷疑這是不是另一個無眠恍惚的夜?
是輕輕碰觸昏睡中的人,不禁又自問:「真的是你?」

若說遺憾,
憶起當初在懸崖邊的遲援,
僅幾步路遙,
沒把握住,換的是兩年的深悔。

「對不起,我遲了…」

找到雙手緊握住,
有些冰冷,卻仍有微暖的體溫。
當初他該把握的,卻失去…

「我來了,曲雲。」

那自原本要睜開的雙眼遲疑住,
也許是清楚,此刻醒來,
是沒把握控制的住。

「未曾離開,何有來去?」

榻上的人沒能開口,卻只在心裡默回應著。

「還沒清醒?」霧老問道。
「嗯。」

倒是脫出了自己原本的預料,
雖不可能馬上痊癒,但照說兩、三個時辰後也該清醒才是,

「但觀他呼吸氣勻,該是好多了。」韶雲回道。

那兩人的武功並不在曲雲之上,
非是兩人聯手兼施小技,再加上曲雲沒施展合於自己原先修練的招式,才在爭鬥之餘吃了虧。
在雲門自幼就練成的底子,韶雲相信這傷不礙事。

「你也耗了不少真氣,休息會兒吧。」霧老又道。

方纔不好打擾韶雲為曲雲療傷,
這才看見韶雲出了房間,
鍾、瑟兩人也緊連著進了房,探看曲雲去。

「霧少無羔?」韶雲關心道。
「沒事,這次多虧你們替他擋下,霧少日前遭伏重傷,這些日子正調養著內息,若這一鬧傷著了,只怕非死即殘。」

帶著曲雲到此地時,即是感覺到霧少步伐凝滯,不似習武深厚,
非者,則必也是身上有些防礙;
反覆猜想著其中可能的原委,霧老卻忽道:「你們帶著曲雲回去吧。」

霧老思忖良久,現下的情勢雖不利他們,
但終是自家人事,不好牽累下韶雲兄弟們。

約莫也知道是有人針對著霧老而來,卻不知對方用意為何,
就也先不回應霧老的話,韶雲更問道:「對方是什麼樣的人?」
霧老長嘆口氣,方回道:「是我師兄…」

帶著韶雲來到山頭,
兩人就望著眼前的茫霧,半晌,霧老才又緩道:「霧山上保有一顆奇石,就佇在山頂上,遇日昇化冰成霧,遇夜寒瞬凝成冰石,數百年來,石卻未增或削半分,而這也是霧都終年為罩霧之因。」

若事出必有因,想必這是那幫人馬來找麻煩的主因,
韶雲聆聽著,是行過江湖路上的直覺,隨問道:「只怕不止這功能而已?」
微點頭,霧老又續道:「嗯。據門裡師祖前輩們流傳下的說法,凝霧的核心內存有不化之水,而凝霧表面每逢大暑盡化時,就能得此不化之水。」

「若非是能提升功力之屬?」韶雲又問道。
「功力再怎麼提升終難無敵,此不化之水,雖不是讓人功力瞬間無敵,但能頃刻化氣成霧,而借霧氣化助自身每招式功力。」
「啊,能縱自然之力,自是無往不利。」韶雲嘆道。

成萬物者自然也,毀萬物也決是自然可為之,
但妄想凌駕自然,天理能容?

「嗯。正是如此,自然之力量無敵,練武之人也要借數載的修為才能提升功力,而能縱自然為己力,那境界驟然倍進,若得力之人心有異數,則必是浩劫。」

照說道上門派,傳承守業,也多循年幼資歷,
簡單的推測,韶雲也就直問道:「不消說,尊師不傳霧主守霧山,也是料到霧主心有異端?」

憶起往事,未忘同門情誼,但怎麼人情終還是敵不過這所謂自我登峰造極之欲,
「“主”才該是接掌霧山的傳人,“老”是諮詢之稱,這霧山原該讓師兄接管的…」

百年來的門規卻在他這一代硬是轉折過,
那日廳前師父一聲令下,讓他接下霧山,師兄出走,忿恨的神情,似若宣告日後索奪,是勢所難免。
思及感嘆,霧老續言明道:「而不只是霧山的接傳;得傳的弟子,師門會傳授化凝霧之法,以防在有心人士掠奪凝霧之前,能得以先一步得不化之水銷毀掉。」

經此一說,韶雲也總算對對方來襲之究有個譜,而也想起都外甬道之事,悟道:「所以從甬道開始就…」
「對,甬道就是為了防霧主那方人馬才設。」
但顯然對方也是弄清楚這甬道的玄妙之處,現下正面交手在所難免,
情形不利於己方,也是顯而易見之理…

「前輩,就算不為還救兄弟之恩,就論道義,韶雲也必定盡力相助。」韶雲篤定說道,話中盡是誠懇,卻也是堅決不辭之意。

霧老感激一笑,卻忽道:「我是怕我時日已不多,就留下霧少一人苦撐,也必難敵過霧主那群人…」

「前輩?!」面對韶雲訝然,霧老仍含笑道:「日前霧少被傷,療傷多日,原已耗盡我的功力,後來霧主曾找來過,一陣交手,雖勉強撐下,但體內真氣紛亂反噬,只怕這身體也撐不住多久。」

霧主顯是估量著這一著非逼得他拿出凝霧出來使用不可,
卻沒想到這師弟硬是肯繳付生命,也決不違背門裡傳下的訓戒守律。

「你…」

這一刻兩人像是摒息以待,
看著是他們熟悉,卻又似陌生已久的面容,
下一刻的話語,就彷彿是為過去那兩年下了一個結論…

而那是包含了雲門庭後兄弟親立的那衣冠塚,
和無數七采把酒圍坐,卻靜默少言的夜,
更偶爾,
會從後庭傳出聲聲斷續的笛聲,
不似他們所熟識的律美,
憑聲思念,
卻是死別不能斬斷的一份兄弟情誼。

鍾雲勉是鎮定,性直的瑟雲卻不掩心中所惑,
一隻手指著自己,只差沒開口直接問道:「知道我是誰嗎?」
怎不了這兄弟的憨直,
微牽動嘴角輕笑,就也是他一貫的應對,
「你是看到鬼嗎?笨死的瑟雲。」

怎麼這輩子,第一次覺得被人罵的感覺如此爽快,

「曲雲!」

就跟著齊聲喊道,鍾、瑟兩人就擠湊上前,
雙手緊覆上,兄弟情緣未盡。

「霧少他?」韶雲疑問著,但也該是他臆測到的答案…
「他不清楚此事,此事也請你別張揚;生死有命,自是無庸多添煩惱。」霧老又道;「會告訴你,是因為能信任你們,如今霧主勢必趁此機會再上霧山,我打算先一步自毀凝霧,好讓他們無法得逞。」

霧老深深一嘆,走上此途是下下策,凝霧讓霧都保有與世無爭隔離了多年,
但為不落惡人手中,也只能犧牲霧都的隱密。

「霧主的武功,憑我們無法應付?」韶雲再問道。
「要是霧少和曲雲都沒負傷也許勉強還可以,霧主那方人才濟濟,只怕要專心應付他一人,也難擋其它人趁勢奪石。」

不為造勢,只為守護,
霧老這支也就不再多收弟徒,
就和著霧少,兩人守住這山頭,
但臨此險惡之勢,卻益發顯得勢弱單薄。

卻想起凝霧一事,韶雲又問道:「難道霧主知道如何取得不化之水的方法?如何敢對霧少趕盡殺絕?」

「霧派規定此法只能單傳,而且必須在上一任守霧山者將死之際,才能將此法透露,霧主知道我不會將方法透露給他,可是一但霧少在我之前而亡,那我勢必得再尋弟子傳承,如此一來,他便有機會佈屬他的人馬混進來。」

低首撫鬚,霧老又沉道:「如今凝霧若毀,自然此法無須再傳授,而霧少也能過他自己的生活,不須再為負霧山之責而受險。」
嗅出話中的犧牲成就之意,沒來由的想起曲雲,韶雲直思回道:「霧少既然選擇跟在你身邊,我相信他也清楚他的使命,也許前輩是為他設想,但要知這事情真相對霧少卻反倒是殘忍啊…」

沒料到韶雲會這樣嚴聲回應道,霧老微愣了下,
察覺自己失言,韶雲又連忙歉道:「晚輩失禮了!」

這一句卻帶起心中另番疑問,也就順勢道:
「還有,曲雲受的傷,我有把握可以讓他痊癒。但他心理承受的,我束手無策。」
韶雲一怔,卻又聽霧老續道:
「不是墜崖讓他失了記憶,起初我們發現他時,他看起來…情況很不好,不只是沒了視力、失了聲,更甚至,可以說是一點求生意志也沒,所以我和霧少商量著讓他服了暫時失憶的藥,讓我們能醫治他的傷,而藥效是該隨時間慢慢淡化…」

韶雲細聽著,
思緒卻飄回甬道那一幕,
那神情的疑惑和不解,
原來…是自己造成?

心緒一時絞亂,卻聽見屋內傳出鍾、瑟齊喊道一聲,
是那懸念──

「曲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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