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出現,是在梅開的季節。

「韶雲!韶雲!…」

那是在一個極冷的早晨,和仲雲疾奔的腳步、及一陣驚呼中。

「怎麼回事?」

兄弟的急叫,讓一向就容易操心的人連忙就反應過來;於是呼聲還未罷,那紅白的身
影早已自房門裡趕忙出來回應道。

「街上啊…街上啊…」嚥下一口急喘不過來的氣,人才又續道;
「…街上有個人,生得跟曲雲一模一樣啊!」


那一年梅開得極盛,覆滿山頭,宛若雪降,
但那冬曲雲遠遊,不在雲門。

仲雲帶回的消息,讓韶雲毫不遲疑的便往山下衝去,
然後在城南的麒麻石館前,
便看見仲雲所說的,那個和曲雲長得一模一樣的人。

「聽說是江南某個望族的公子吶。」街坊上的人,是如此傳聞道;

韶雲卻只是愣望著那一樣的揚眉、雙目微闔亦如含笑的神態,
「曲雲…」而後失神的,如此喃喃低喚。

他知道這附近的山頭住著一個名為曲雲的人,
和他一樣總穿著白袍,而同樣也是拿著笛。

「你不是住那山上的人嗎?」

來到這城裡後,每個看見他的人總會如此訝道;
然後奇怪著為何平常總是獨自出門或至多只跟著兄弟們出現的人,
今天卻忽是有轎夫、隨從,陣仗大的驚人。

他才知道原來山中也有個他,而是幾近相同的長相。

「是很像曲雲。」韶雲向聞訊隨後趕來的兄弟說道,沈默半晌,又接說道:「
但是不一樣。」

衣式同樣素雅,但精緻更甚;
在山間穿梭的人總不免受風雨淋襲,故不若那出自豪門人的衣衫總完美無缺,
他一樣梳著髻,髮順貼齊,無半點凌亂,
不似那總愛藏身山林間的雲,髮總為山谷風拂,額前鬢間,難免有幾絲逆繞的髮。

「是不太一樣,人家看起來就是多了些斯文味。」一旁的仲雲說道;
「不會啊,曲雲不開口的時候,看起來也很斯文。」瑟雲馬上又護道。

「要是曲雲生成那種有錢人家,打扮起來也是這種樣子啊…」
「嗯,光是那把笛;我看價值就不少。」

「不過曲雲是曲吹得好,倒不一定和笛有關係…」

幾個兄弟開始討論著,是說優也暗示著缺;
那忽然出現的相似容貌起初帶來的是震驚,但談到後來,卻不免有那種自家人重的心
理。

他們是知道眼前的人有不少優於自己所熟知的曲雲的特點;但仍願是相信,自己所認
知的才是真實。
於是平常有的埋怨都忽然轉成優點般,以往的數落,此刻卻成無可取代的特點。

「曲雲俐落多了,不會搞這種排場。」
「看那跟前跟後的隨從這麼小心翼翼,恐怕大大小小的事都要人服伺好才行吧…」
「是啊,曲雲不用人護著,都能自己出遠門了…」

「怎麼?平常你們不都嫌曲雲太不合群、不交代去處?」一旁只聽少語的佾雲,終也
不免笑道。

韶雲沒加入這些討論,卻仍暗自思忖著所感的那份不同,其來何自?

那和他長相一樣的人,是有著怎樣的生活?

「少爺,天有些冷,披上外衣吧。」

旁人聽來是關心的話語,在他耳裡,卻萬分厭惡;倚在廊邊欄杆的人不應半句,兀自
望著石館庭間正盛開的梅,而思緒,全付諸那山上與他相同面貌的人。

他略為打聽過,知道山上的人家非如平常百姓;無父無母,而是幾個讓山居老人收留
為弟子的孤兒群居。

這依山小城,多為小戶人家,而不如他出身之地,富商豪賈時而可見。於是如他這般
乘轎又隨從相擁的到來,自然引起不少注目。
但這非他所能抉擇,就算非心所願,卻只因出身如此,便無法違逆旁人安排。

「哼,還說什麼城裡最好的客棧,瞧這庭裡寒酸的,也不如江南隨便一家客棧庭園造
景來得有看頭。」隨行的總管,不待他回應,仍是自作主張的將披風加上,而一邊還不忘
提高聲調又抱怨幾句。

聽著那令人憎惡的語調,他只是緊握著手裡的笛,卻仍是不回應半句;

「少爺啊,你可別在這裡吹笛;我瞧這裡的人是沒那種水準聽懂你的曲,而且吶…」
一臉算計精明的人又小聲道;「我怕有人看見你這把好笛,定是會起了賊心;所以我看少
爺您還是把笛子藏起來比較好吶。」

他終於忍不住狠狠的哼了一聲,手一揚,便褪開那原沒上結的披風,而直向那庭中的
梅樹下走去。

樓上邊間,臨窗就便見那站在梅樹下,而一臉憤怒的身影。

既已進城,兄弟們索性就在石館裡訂了桌酒席,就當是在漫漫冬日間,偶爾的犒賞。
而又是因前來探那貌似曲雲的人,故就擇了這臨庭靠窗的位置,一行人便暫憩下來。

「那南方來的少爺很像你們兄弟吧?」館裡的夥計,趁上菜時,也不免跟他們搭談起
來。

「小哥,你知道那人什麼來歷嗎?」忍不住好奇的兄弟,也開始詢問起。
「我聽掌櫃說,那人是要到北方去投靠親戚…」夥計答道。

「投靠?」
「是啊…那個像你們兄弟的人不太開口,都是跟著他的那個總管在發落事情;掌櫃就
是聽見那個總管在跟手下交談,才聽見這消息…」忽壓低了聲,夥計又道:「不過那個總
管話可說的難聽,說什麼貴為少爺卻還不如個家裡長工,連老爺都不要的人,還得勞累他
千里迢迢送人到北方去。」

「怎麼有把自己兒子還往外送的道理?」眾人聽聞,無不疑問。
「…原因就不太清楚了。」夥計歉笑道。

韶雲並沒多問,只是臨窗看著那站在梅樹下的身影。

相同的輪廓,就連氣結時緊抿著唇而微捺下的眉頭都相彷;
不同只在那樹下的人只緊握著笛卻不吹。

可藉曲遣愁化憂,
韶雲知道曲雲的笛聲常為此故,所以人惱著時便隱山中,卻曲輕送。

於是見著那慍色,韶雲不免期待著那人會持起笛來吹。而等候片刻,那人卻仍是毫無
動作,只是緊握的手掌又加深幾份力般,微微可見那亦如梅白的膚色,青筋微曝。

而不知是夥計的話,或是那遲不肯放鬆的手;
韶雲望著,不免眉頭也跟著緊皺。

他曾經以為自己是幸福。
錦衣玉食,而時來便能吹著自己喜歡的聲調。

直到再續弦的父親決意順應繼母的要求而送走他時,
才知道曾經的美好,也不過幻似雲煙。

抬頭望那襯著雲滿覆天的梅枝,他不禁又一聲長嘆;
然在交錯的枝椏縫隙間,卻見一雙正緊盯著自己的雙眼。

「那樓上的公子啊…是不是白髮摻紅?」入房後他便喚來夥計,便詢問道那樓台上的
人。

「嗯。」雖然對方愣望著自己的舉動有些突兀,但四目交接時,他在對方的眼裡看見
的卻是股擔憂,而絲毫不會引起他不快。

而或許是如此,他反倒是好奇起那個人來。

「喔…你問的那個人叫韶雲,就住在城郊附近的山上…」而遮擋不了好事的心,夥計
又補充道:「他有個兄弟,和公子你可是長得一模一樣吶…」

聞言他不由得肩頭驚顫,而又驗證之前所聽得的傳聞。
想對方必也是聽聞消息,才特赴此地,所以沒訝異盤問,而卻又難免如此失態的望著
他這個陌客。

「那他兄弟人呢?」他追問道。
「喔,聽說出遠門去了。」夥計答道。

聽此回覆,他卻突然失笑;笑中帶羨,但更感淒涼。

他誤以為對方那般掛念極深的眼神或許是藏著一個悽苦悲痛的故事;而因他有著和自
兄弟一樣的臉孔,所以見著便是感懷而生淒楚。
事實卻不過只是個遠遊卻必歸返的兄弟…

他感羨慕,是為那遠行的遊子,
也感淒涼,但不知自己此行不歸,日後會誰記得?

「叫曲雲是吧…」他低聲唸道。

因為著莫名的牽掛,韶雲便決定留宿在石館;
而斷斷續續,也從夥計那裡聽見更多關於那人的消息。

「那位少爺要去的地方,可能連他自己也不清楚。」晚膳後那不甚得喜歡的總管才向
掌櫃問起路,於是夥計這麼旁敲側擊道。

「說起那個總管,哼…真是讓人覺得不愉快吶。」一回想起那總管挑三撿四的模樣,
夥計又不由得咕噥起來。「嫌房間不好、菜色不好,還說什麼在江南家裡僕役吃的都這裡
好…我就不見那少爺有什麼抱怨,端飯菜去人家也客客氣氣的道謝…」

而每多聽聞,韶雲只覺心又更沈。
沒有目的旅程,和不再關愛的親人;莫怪那張相同臉孔的愁容,自己看了竟是覺沉重
且無力的擔憂。

「他們什麼時候離開?」雖知過問私事實屬失禮,韶雲卻忍不住問道。
夥計偏著頭想了半會兒,才又答道:「明天吧。」

他瞧著銅鏡裡的臉,但想著那在山間踱步的身影。

「山上那戶人家可熱鬧了,八個兄弟,全以雲為名…」逮著機會,他便向前來房裡換
茶的夥計又問道。

他嘆惜著自己那些同父異母的兄弟,至少身上仍是流有一半相同至親之血;但卻如他
一般,每逢父親新寵妾室,就與他落得一般下場。
彼此分道依親,再過幾年,也許彼此就僅存記憶。

「曲雲?您問那位與你生得像的人啊…說巧也是巧,他和客倌您一樣吹笛吶。」

只不過對那曲雲的印象,夥計也不深;偶爾他會看見獨自上街的身影,少與人交談,
而也沒有過交談。偶爾他們一家兄弟來店裡作客,這兄弟也不一定會參加。

「這人好親近嗎?」他忍不住又追問道。

就見夥計搖了搖頭,回道:「不清楚…其實我也沒直接和他接觸過,只是聽他們兄弟嘴
邊常掛著這名字,久了,像爾在街上碰見也才知道有這麼個人。」

紫髮的人不常見,何況曲雲又總帶著笛。所以很容易就從人形容的話中,和在街上看
過的人聯想起。

更何況聽起那一家兄弟提及這名字時總有笑也有罵,所以夥計也糊塗了,弄不清這人
到底是好還是壞。

而明明是一樣的臉孔,他但不曾在身旁任何的人的眼裡見著期待或掛念;

「曲雲…」

對著銅鏡中的自己,他如此低聲喚道。

破曉時的笛聲,讓韶雲猛然驚醒過來。

匆匆和上外衣,便循著笛聲追到石館後方的亭裡;待要靠近時,一聲曲雲,差點忍不
住就脫口而出。

只是那太過淒冷的曲音,及時讓神智清醒。

吹笛的人和自己記憶中那山林身影有著一樣忘我而沈醉於曲中的神情;微闔上眼,輕
吹著曲。

『要奏出怎樣的曲,奏曲的人就得讓自己置身在那般感受中的情境。』韶雲記得,曲
雲曾是如此說過。

於是是極為不忍的聽著那明是悲戚的曲,待到曲罷,見人睜眼後才迴身離開。

每每他試著吹奏不同的曲,
但總起調輕快,卻沒幾段便轉成悲調。

他記得以前還會哼唱著自己愛吹的小調,但如今想來,總憶不回那時是怎樣的心境才
能成那般的調。

「他們可都是聽老爺誇說少爺吹的笛有多棒,都期待已久吶。」這一路上,總管不斷
反覆類似的話。

而或許這樣的話是要討他歡心,但聽進耳裡,反倒極盡諷刺。
如果曲是如此美好,人又何嘗忍心割捨?

停罷曲,他不免又深深嘆了口氣,一睜眼卻又見那曾在樓台上對望的人,
只是目光微一接觸後,那人便轉身離開。

是不是錯覺?
他似乎見那人是微微嘆了口氣。

「掌櫃的,我們退房了!」仍是隨行的總管吆喝打點著一切;而離開之前,他卻忍不
不住又回頭望了一眼。

「你們幾個,快伺候少爺上轎了。」總管喚來轎夫,語氣急趕。
「少爺!我們走了。」回頭見他仍站定著,也不耐煩的又催道。

他不免又羨慕起那曲雲;
是怎樣的人,能擁有那般掛念的眼神?

眼光梭巡不著,也只得捨了奢念,他便邁出館外,低頭上了轎。

「起轎!」總算趕著人上了路,那總管扯開嗓子,高叫了這麼一聲。

遠遠的,曲雲便見到山路上等著的人;
正訝異著當初不是沒給歸期?眼前的身影,自是不該出現才是。

頓步間,想是不是該避開時,不過眨眼的遲疑,再一回神人卻已來到眼前。

「曲雲。」

只是喚道這麼一聲,還等不及讓他有任何開口的機會,
然後在錯愕間,張臂便是一擁。

「少爺,我不是交待過您,別在那種地方吹笛嗎?」跟著轎行的總管,想起晨裡的笛
聲,不免向轎裡的人又唸著;「下次別再…」

只是抱怨未了,忽然悠悠笛聲,卻自轎裡傳出。

轎裡吹笛的人,仍是微闔著眼,
外頭的聲擾不進耳裡,而只是專心吹起他遺忘許久的小調;
旋律淡如輕風,而似水柔。

中間偶爾他還是會忘了調,
只是微睜開眼,又瞄見那不知何時被擱在轎底角落的紙條;
一句保重,和附上的笛結…

忘記的曲,雖非是完整,
卻斷斷續續,在此刻稍稍追憶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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