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曲

「嗯,認識。」

錯身過後幾步,你才開口回道。

那是在幾天前市集上發生的事,
我同你、韶雲,路過鎮上的市集時,
那人打從我們身邊經過時,先探了你一眼,便出手拍了你的肩道;

「曲雲!」

你的表情像是很驚訝,卻錯身過後旋即回復平常;
我料想你早就認出那人來,
只是到了對方也察覺到你時,才佯裝巧遇驚訝。

「你還是在雲門?怎麼我很少在鎮上遇見你?」

那男子的年紀看來和韶雲不相上下,
著一身藍白相間的錦衣,瞧得出家世頗豐。

「我不常上街。」

你是這麼回答的。

說時韶雲飛快的向我使了個眼色,
我輕搖了下頭,
是表不知你的朋友,也不知你何以如此回答。

你的朋友說到這幾年不見,他已成家立業;
而邀你擇日一遊,你也欣然允諾。

朋友說的誠懇,
你也回應的爽快。

只是,那擇日非是有確切的時間及地點;
卻直至轉身離去前,
不聞你對此有何疑問。

「什麼時候認識的朋友?」

道別後,韶雲忍不住好奇向你問道。
你說在幾年前到鎮上辦事時結識的;

「他也懂笛。」

瞧見你腰間的笛,
那人主動向你搭起話來。

因興趣相投,所以儘管陌生,你們卻是很快熟絡起來。
於是後來幾回到鎮上,你們總是會相約茶敘。

「後來少聯絡了?」

但問如此,你只是點了點頭,卻未多加解釋。
那人住在鎮上,
其實你偶爾進城,就是非刻意相約,也容易再遇;
但從那位朋友的形容之中,
似已許久、 許久,不曾見你。

「那時是哪時?」

回來之後,你不再提及此事,
但韶雲卻是份外的認真,想著你朋友的事。

「怎麼不跟人家聯絡了?」

韶雲問的,卻也是我的疑問。

你不是那種輕言就擱下重視的人;
而雖有兄弟,知音更是難尋。

「大概是常到天亮才回來的那陣子?」

我想在是你常待在林中直至晨曉才回來休息的時日;
在夜裡,
隱約還能聽見笛聲的那時,
你比平常花更多的時間與精神在練曲上,
也許,是因為那時遇見了知音,而有對象能交流。

「是啊,雲門沒有人懂笛。」

韶雲的語氣中,
卻隱約聽得的出沮喪。

我想,韶雲的失望,
該是為你難得,卻已不再聯絡的朋友。

但韶雲卻是開始對曲起了好奇。

「佾雲,什麼法子練得快?」

我笑回著說樂不比練武,
非是埋頭苦練就終必有成;

「興趣是主要,而資質則決定成就。」

就如同你身上流有先人擅樂的血脈傳承,
所以笛子不是到我、或仲雲、遊雲其它人的手裡,
而必是投合與你,才能發出清妙美曲。

我們其它人就是練了十年功,
可能也遠不及你苦練幾個月。

韶雲卻很堅持要學,
他說不希望永遠只懂得說“好聽”。

於是韶雲帶了我的琴回水雲天,
而在每日近傍晚時分練罷武後,
我會到水雲天,從最基本的樂理開始講解。

「有學,總是能懂一些。」

看著韶雲那雙生滿厚繭的手撫在琴上,
琴未出聲,
卻心意自成曲。

「為什麼不再聯絡?」

於四下無人時,我如此向你問道。
以“不再”取代“沒”,
我知道在那時不曾為你所主動肯定的擇日再會,
代表的是,除非又是巧遇,否則你肯定不再相會。

「他不再吹笛。」

你說,沒了笛,也不知道該再談些什麼好。
當那能作為你們之間交流的媒介因素不再時;
非是仇怨也非有誤會,
只是,你又回到沉默。

「朋友的意義不一定是只有在某些特定的事情交集上。」

這樣的友情並不會長久,
我想或許少與人深交的你,是忽略如此重要的道理。

「我知道。…」

欲言卻仍止,
我總覺得那時候,你還想解釋些什麼。

「難怪那時候曲雲好像比較…」

這一天練琴時,韶雲突然又想起你那位朋友;

「…比較快樂的感覺。」

聞言我卻止不住的笑了,
是笑著那在人心中假想,卻未必真是如此的快樂;
但卻和韶雲相同的是,我們都希望你真是尋致難能可貴的知心,
也希望那時,你是快樂。

知音是難尋,
人生一遭,多是嘆息未曾知遇過。

僅管“未曾有過”與“有過卻已不曾”,
這兩者我無法抉擇其中好壞。

「這什麼調?」定弦時,韶雲不忘向我問道;

「慢商調。」

這時韶雲仍不懂曲,有時會反覆問著相同的曲,
或在片刻思考後,才謹慎說出他所習知的部份;

「慢商調,唯有廣陵散一曲獨有。」

但累積努力,卻也正一步步向他的目標靠近;

「沒錯。」

一點一滴,
總有懂曲時。

「你是曲雲的兄弟對不對?」

隔數日,我又在街上遇見你的朋友;
親切且熱絡的,就主動向我打起招呼來。

他的確不似你的個性,
難能終友,或曾也成友,
或許是對方的開朗積極,為你們曾經的熟識付出多些。

「我知道曲雲一定常來街上,只是刻意迴避我。」

而一陣寒暄之後,他忽是如此靜說道;
但臉上非是失望,
相反的,卻掛著溫笑。

「你們生了什麼誤會嗎?」

真是如此的話,我想總該有些理由;
而非僅止於笛。

「沒有。」

對方卻是如此爽快的答道;
他還記得最後一回與你見面時,兩人還說著下回相約,要往京城聽曲去。

而聽曲說曲,
時間總在不知覺中度過。

因為你們都熱中於此,
所以肯為一曲,說到燈油燃燼重添,廢寢忘食也願意。

「知音難尋。」

語歇時他輕嘆了口氣,而苦笑續道;

「我是獨子,奉有高堂;所以還沒聽成曲前,就奉母命成親了。」

成家立業後,便少有機會再聽曲。

而你的疏遠,亦是從那時起;
只是刻意的不再碰面,卻不期而遇時,
你仍保有那時一慣的笑容與相似的語氣聲調;
讓疏離顯得非是刻意,而只是機緣。

「曲雲怕擔誤了我的時間,所以…。」

其實你仍可像當時一樣的對待,
卻知在為友之前,為孝更重。

「知已所以知心,知心後難成知己。」

你的朋友說,細心的你,便是如此。
卻沒有埋怨唯是遺憾;

他說他只是盼望,
你仍是會遇見,懂曲的人。

為赴水雲天,
於是趕在傍晚時分前,我回到了雲門。

「佾雲你等等我…」

歸來時,
卻見正匆忙出外的韶雲。

而桌上琴已擺好,香也焚起。

「變天了…」

奔遠的人只接道了這麼幾個字,身影即又更遠。

我望向雲層厚重的天,
才注意到今日歸來的路上少了如常的夕陽滿天;
而從遠傳近的雷聲轟隆,
在有你待著的那處林中,雨該會先落下。

我知道韶雲趕著去接你,深知你除笛之外,身無長物;
但瞧這天色絕計是趕不及在雨落之前先找到你。

「我去找曲…」

雷聲又起時,
因相隔已遠,最後隱約我只能聽見韶雲的聲音落在那“曲”字。

那時,
也許暫且還沒有人再能懂曲,
但卻始終有人,
努力奔走於尋曲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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