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開始轉暖時,韶雲決定了這件事。
「等梅雨季過,我打算到後山再蓋間住所。」
那前一年蟻害鬧得慌,尤其在那邊間寢居損害最重。待發現時,樑柱多處皆已蛀蝕。
「就讓曲雲搬到我房間住,那間也別住人了,太危險。」
待他知道時,這事幾乎已成了定局。
遭蟲害的那排房間只有他寢室和師父的書房,其它兄弟的房間則並排在正對的另一邊。和他房正對的,剛好是韶雲的房。
「反正房子還沒塌,再說我有長腳,出事自然會跑。」
說是習慣不願意遷,聞言的人認為是那屋內陳設或窗外風景他早已習慣。
當初安排他住進那房獨居一排空寂,正為人怕吵喜靜。
自己亦覺僅是如此原因;卻腦海閃過夜裡常見那對窗邊燭映身影,總側身凝望,直伴夢裡。
※ ※ ※
事情仍是進行著,儘管他不是那麼贊成。
日子過去,下雨的時間愈來愈少。
韶雲時常到鎮上找匠工商量施工;每天傍晚回來,便是捧著木材、石料的樣本。
「師傅說這種建材好,捱得住山裡天氣……」
漸漸的,晚膳間的話題都被蓋屋所取代。
每個人都是熱烈討論那房屋的一切;但他仍是覺得不妥,只是也找不出什麼理由反駁。
那時節迎春吐芳的臘梅才剛謝了。
幾株梅樹,是舊時師父種在韶雲房邊近山的那面窗外;有時花開茂盛,香味總是一陣陣傳來。
幼時貪那味道,總在花開茂盛時開著房門,就以為如此能汲取更多清香。
之後對門的人似也察覺;午後風起時,總也敞開房門,又讓那阻礙少了些,香味便隨著風的流動飄進房來。
「怎麼會捨得?」他心裡默問,莫名伴生起悶氣。
走過那漸堆起建材的長廊邊,偶來,便狠狠踢上一腳;但卻不會去深究此舉因何而起。
雨季宣告停止時,在某個晴朗的晨間,大夥一早便到那擇定的地點,行了磚契。
那寫著年代時辰的磚一埋入土,蓋房子的事也就抵定。
那晨裡的場面他刻意避開。
帶著笛,到那視野裡僅望得見將成舊房的高處,不斷吹著曲。
※ ※ ※
夜裡刻意不再朝向那頭窗邊凝望。
反正是持續不了多久的景,不如就早些割捨。
只是那姿勢卻已習慣;於是輾側難眠,總覺如何都不對勁。
直到思緒矇矓,昏沉入睡,待晨裡醒來,才察覺仍是不自覺側向那方。
「曲雲房裡的樑柱好像又蛀的更嚴重了……」韶雲再再提及,就怕那屋朽,撐持不及新屋建成。
「沒有,這兩天好多了。」他總是急急解釋,而隱瞞實情。
只盼那蛀蝕不再,卻同是期待那睛日少現。
動工前的幾日,天氣偶爾轉陰降雨。
他一臉煩憂望著那啃蝕屋樑的蟲飛旋屋內;卻另有矛盾……是竊喜那窗外天雨,阻礙了屋成的進度。
※ ※ ※
此後晨裡他總在一陣敲打聲中醒來。
起初仍未習慣,渾噩之間,總要為那聲響錯愕半晌。
待意識恢復清醒,卻是拉過被,重悶進,而無端憎惡起。
「吵死!」
反自解釋,是那聲擾人眠惹起他火氣。但終究是要起床,復又度過一日。
目光是屢屢避開對窗的影恍,也迴躲過那對門傳來人語聲響。
屋仍建著,韶雲也開始整理。
「曲雲,有空就把東西收拾,先搬些過來;我清了些空位……」
他總是推拖再推拖,直到雨不再下,天也鎮日晴。
腐壞的柱有時掉落滿地細屑。他則是小心清理著,不想讓那人察覺,而讓催促更形急切。
※ ※ ※
「應該沒事了……」他佯裝無事,向來人開口說道。
某個午後,遊雲慣例來到房裡察看。那些蟻蟲也似知他心意而合作般,已好些天未再出現蹤影。
「不會這麼怪吧,說不見就不見。」
遊雲貼近屋樑邊處,但確實沒再瞧見之前那群蟻肆虐啃蝕的景象。
反而是樑邊淨無塵染,更又讓人詫異。但務實個性,一伸手曲指,就往那樑邊要敲探──
「這樣剛好省事,我也不用……」合他意的話還來不及全然脫口。
哪知遊雲伸手一輕敲而已,塊木瞬間崩裂,而夾著細屑飛佈,似雨成堆的落下……
新屋開始在夜裡也趕工;
對門房裡的燭火總到夜已深沉才有歸人點上,而直至天明,方能熄滅。
※ ※ ※
「明早上樑,人找一找,再過去新屋那邊和韶雲會合。」
屋近落成時,迴廊轉角邊,無意間聽見佾雲提及那隔日邀約。
他依然迴避,執意不肯認那將成的屋;待之以滿腔恨意,就似強奪已然是熟悉多年之景的兇手。
但雖如此,他卻仍在那屋成的前朝午後,巡行市集,四處打探……
「曲雲沒來?」隔日一早,數點那少了的身影,韶雲如此問起。
兄弟們幾許愧疚,因仍是盯不了那令韶雲掛念最甚的身影。
儀式是得眾人的祝福,但難免有失落;韶雲仍頻回首環望,不減心頭期盼。
時辰將至,兄弟扛起樑,合力就要完成那新屋落成前最後一道上樑的手續;
卻不經意間才發覺,那樑上有符鎮,不知何時著附。
「這什麼怪東西?」仲雲問道。
認出東西的人謂符為祈願鎮宅光明,家門吉慶。
在場的人才突然曉悟,那未到的身影,只是固執,但卻仍捨不下掛心。
※ ※ ※
終須面對。翌日晨起,對戶敞著門,望去是空蕩的寢間。
「晚上一定要到!」兄弟叮囑復再叨唸。
說那過屋酒慶,必要團聚到場才示圓滿。
午後他收拾細軟遷入那常是隔遠凝望的門內;推開那面山的窗,仍有微風輕煦而其間漫散樹草芬芳。
明明是更近那風景,卻那記憶裡宜人清香又遠了些距離……
夜裡延席,他仍是少語。
新居有窗明几淨,搭上那佈置素雅;其實是得人喜愛,卻刻意抑制那份好感,而索性低頭少觀。
酒,一杯接著一杯猛飲下。
直到酣醉,而視漸模糊……卻彷見那室景,竟成故居間。
※ ※ ※
「曲雲,醒醒……」
混沌間他自問那是否錯覺?卻那催聲未停。
他正處夢境,而憶及那對門人來敲門喚。
渾噩醒來,宿醉仍逼起陣陣疼痛襲來。
勉強恢復了思緒,迎面卻是溫溫笑意。再清楚四下的景,才訝覺竟身在新居。
「來,帶你看個景。」
韶雲解釋道他是醉醺難行,毫無選擇,於是留居過夜。
「不過也好,原本我就想留你住幾天……」而原本就估量要留人在新居處些時日,能逢機邀共賞山景。
穿過那屋後的門,步上竹林沿排的小徑;而路端微光,趨近漸亮。
他緊跟在後,卻不知闊步於前的韶雲正兀自迴思昨夜醉鬧……
「曲雲,我們該回去了。」
「不搬!」
「曲雲,你喝醉了?」
「不搬!……叫韶雲也不准搬。」
那酒後失態,卻無惹人惱意,反倒是心生感觸,一回想起不禁是泛起笑意。
待路盡,前方的人停下步履。轉過身,笑意未減,而緩聲向他輕言道:
「這兒景好,才想築居於此……」
那開闊景延,仿如絕塵仙境,而令人剎時摒息。
八方似汪洋水佈,實為雲海奔湧浩蕩,而廣漫天際。
雲向環周飄散,近山處白皚散開,狀似波浪拍岸,而人迎面感受,是陣陣清涼。
「以後你也不一定要常往林裡跑……這裡近些,一樣是雲景。」
他愣望那景,卻片刻無語。待回神後,才緩緩點頭。
卻此刻難言感動,點滴盡釋那曾有怨尤……
那年時值秋盡,而有屋落新成。
他道有景似水雲浮天,故韶名之──水雲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