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是老王在路上「拾」來的。
說是拾,其實也不怎麼光彩。
這老王向來就趁夜黑風高,到墓地裡找新落成的墓下手,尤其墳愈大愈是有藏寶。
而通常老王白天都在城鎮間來往行巡,就探訪著誰家裡有人要出殯。
人家是死了親友痛不欲生,但他老王可是見人死了樂不可支。
「這戶還真是寒酸。」這晚掘了一夜的土,就撈著幾個銀盤和一幅畫卷,還虧那墳是大宅戶的人家。
「啐!這幅破畫能賣個什麼錢呀。」老王不停的抱怨著。
還說是什麼名家大作。若是山水珍禽也就罷了,攤開畫,可先把他老王給著實嚇了一下。
「嚇!什麼個死人畫啊……」
再瞧清了是幅鍾馗斬鬼圖,那面目猙獰讓老王是冷不防的抖了顫,又呸了幾口,咒罵著這家喪戶真不體面。
「算了,過幾天把畫拿去曲阜賣掉,也許還能掙幾個銀子。」
細看那圖像中的鬼臉似乎有些模糊,但想起那曲阜的販子也欠他過人情。
頂多折他幾個錢,但畫肯定是要逼那販子給他捧場才行。
「沒錢還搞那什麼大排場!浪費我時間。」
老王原本想著能大撈一筆,再來好好休上他一陣子。這會兒是失望著咕噥一肚子怨氣,也就熄燈上了床.……
※ ※ ※
「咦?曲雲,你不聽了啊?故事才正講到精彩……」
安靜的庭前,原本只有說故事的人刻意壓低的聲音。
那詭異的故事,再搭上這雲掩月暗的三更天,眾人的精神正緊繃;
就讓瑟雲突然冒出這麼一句,大夥心跳就似跟著停了半拍。
「瑟雲!你小聲點可以嗎?」仲雲抗議道。
其實只是正常的音量,但相較於方才鍾雲刻意的輕聲,瑟雲這麼一開口,特顯突兀。
「我看是你是嚇著了吧。」先起身的人可聽出話裡抱怨的起因為何,也沒保留,就回應一語道破。
「拜託,好歹我可還是坐在這裡聽,誰像你啊,還沒聽到重點就開跑。」這會兒仲雲大概是仗著右邊坐著佾雲、左著佇著韶雲,靠山穩固,曲雲頂多就只能賞他幾眼瞪。
「仲雲……」這會兒曲雲可沒罵人,反而是一臉驚嚇,指著他身後半空道:「鍾馗來收你了……」
要換做是大白天,這話一聽也知是胡謅,偏偏當下氛圍就令人悚然。
被指名的人馬上是回了頭,驗明真相後才鬆了口氣;沒想到這一轉,後腦勺緊接著紮實中了曲雲一記。
「你放心,禍害會遺千年。」
※
隔天, 老王閒來無事又攤開畫瞧。
「哎呀,沒那麼糟嘛……」
大白天的光線充足,昨夜裡看不清的一團糊,這會兒再仔細一看,那鬼頭還是找得出有眼、有嘴的。
「這死人八成是個缺德鬼,連做鬼都還怕鬼纏吶。」
捲起了畫,再收拾些細軟,這天老王正要出發到曲阜去,好把他這幾個月刮來的東西消化掉。
說起地大物博的土地就是有這麼個好處,南邊收來的贓物往北方賣,然後回程時再「順手」帶些南地人少見的北方貨來發一筆。
想那堆白花的銀兩啷噹入袋,老王可就樂的心花怒放。
「等我賺飽了,回頭還怕你這迎春閣的騷貨不自動貼上來吶……啐!」
路過鎮上那不時傳來鶯聲燕喃的粉閣樓前,老王總要這麼得意的自語幾句,然後扛著他那一籃竹簍,出了城向北邊去。
※ ※ ※
「瑟雲,我不介意你回到雲門後再講完故事。」現在這種處境他可沒心情裝有膽。
後山這路不像路,有一大段幾乎都踩在高及膝蓋的野草上行進,兼有三不五時冒出的無名孤墳……
「曲雲,你該不會是真的不敢聽鬼故事吧?」
這故事可是他體貼前晚早早離席的人沒聽完,早上出門前,還特地又讓鍾雲跟他講了一遍才記熟全部。
「我是怕你顧著說,沒認好路回家!」
這後山的小徑他至少一年半載沒走過了,要不是前幾天一場山雨毀了山前路,他可沒這閒情逸致,繞到這陰森森的後半邊來散步。
「你放心,這路我前幾天才跟遊雲走過。」
這回可讓他瑟雲得意,難得帶路的工作輪到他頭上。
哪回出門不是被大夥指笑路痴,要不就說他天生迷路命。
「前幾天?」
「是啊。」
「和遊雲?」
「對啊。」
這一回想便頓時讓人覺得前方路途暗上加黑。曲雲沒好氣回道:
「你不是指喝醉酒的那次吧?」
這話還用不著等瑟雲應他,前方的路阻,就先代人回答。
「還有,那次跟你走的人是仲雲,不是遊雲。」
說走還太客氣,那次根本就是遊雲和霓雲把兩個爛醉如泥的人從半山腰硬拖回來。
「難怪……」
「嗯?」
「剛剛那岔路我沒什麼印象……」
轟──隆──
說也奇怪,瑟雲好像在雷聲中聽見有人吼他的名。
只是緊跟著一陣大雨嘩啦,要找地方避雨,抬頭就恰見這死路底一間破屋矗著,正好可以讓他們躲雨。
所以想來也是得意,迷路有時候也是有好處的。
※ ※ ※
路上起了陣大雨,轟隆隆的雷聲,逼得老王不得不在半路歇腳。
「天殺的,下啥勞子的雨!」老王一邊抱怨著,前看不見村,後轉頭也瞧不著店的,有的只是路邊歪斜傾倒的幾座破墳。
「我呸!難不成要我老王跟死人借棺材板來遮雨啊?」
又轟的一聲震得老王耳朵嗡嗡。這下可不得了,雨勢又變本加厲的狂下。
「媽呀,這雨打人會疼呀!」那豆大的雨點疾下,速度加重了那點滴挨在身上的勁量,逼得老王一時慌張,便沒了方向亂跑。
想想大路上見不著可以躲雨的地方,也許往兩旁碰碰運氣也好。
這麼一想,老王索性朝著路旁一片竹林衝進去,說不定穿過這片林,後頭也許有人家。
※ ※ ※
「啊,像不像我們這樣?」停下了故事,瑟雲突然蹦出這麼一句。
他現在才更加確信,遲鈍的人總有好處。
因為常在狀況之外,而一份無知,便造就一份無懼。
「瑟雲,如果今晚我們得在這裡過夜,那就別怪我晚點封了你的嘴。」
外頭雨勢一陣大過一陣,從窗外探出去,除了近處的雨絲外,其它是什麼也瞧不見。
同樣的景在雲門可能會讓他欣賞得很,偏偏在這荒野棄屋,怎麼也愜意不起來。
現下這場景、這氣氛,引出幾幕在記憶深藏的恐懼……
「奇怪,怎麼沒印象這裡有間破屋啊?」瑟雲疑道。
這後山的路,他們幾個裡,就屬韶雲和遊雲最常走,但也沒聽他們提起過。
「我還以為這山頭只有我們一戶而已……」瑟雲繼續嘀咕著,也沒去注意到身後的人臉色已是不太好看。
「……曲雲,你記不記得小時候佾雲講過一個故事?」
事情總是如人所意料的糟,聽到沒人知曉的破屋已是讓他自動又回想起些過往常聽的故事橋段──尤其是那些他最想忘的,不願再想起的。
偏偏就在他還來不及阻止人開口前,瑟雲又續道:「就是那個半夜人頭在窗戶外頭飛的故事……」
還等不及抽出腰間的笛,曲雲則先是反手抓了一把雜草,便往瑟雲臉上砸去。
「你!……還是繼續講你的故事。」
要回想也要看地點,尤其是那個讓他做了好幾個月惡夢的事。
好不容易收埋起,就是別在這節骨眼,讓他又回想起。
※ ※ ※
「呀……果然上天還是眷顧我老王的。」
看著林後的一幢空屋,老王不禁邊跑邊歡呼著。
只想看能否運氣碰到個人家,這會兒可更好,遇上了空屋,正好可以讓他省了那些客套又求問的。
反正想也是沒人,這老王也就不客氣,一腳就踹開了破屋早已破爛不成形的門。
「嘿,這破屋還真是寬敞啊;嘖嘖,什麼有錢人家這麼捨得扔了不要,改明個兒我從曲阜回來,再來整理整理當別居也不錯啊。」
粗人也顧不得什麼乾不乾淨,隨地用腳抹出了片空。
好不容易可以讓他放下那硬塞擠滿的竹簍,除了肩上的重擔,舒活舒活筋骨。
「哼,這籃不敲他個千百兩,怎麼對得起我老王如此辛苦奔波。」
竹簍讓那粗魯的人陡地一扔,儘管沒翻了滿地,但上頭的細物仍是掉了一地。
「哎呀,可是吃飯的老本啊……」老王一邊撿著,最後是拾起那也滾出來的畫卷。
「真糟,忘了筆墨就怕水澆啊!」
剛只顧著躲雨,也忘了護著別畫淋濕。
就算不是什麼上等的好貨,但合著也是賣錢的傢伙,老王連忙攤開了圖看||
※ ※ ※
故事又停下了,但這回卻不是他阻止的。
「曲雲……你有聽見什麼聲音嗎?」瑟雲壓低聲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