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心

前輩從不讓我喊一聲師父。

「我還不夠資格。」
如我皺眉,他總是這般笑答,而輕拍著我的肩。

那時其實我早拜師於黃山的都徽真人門下,
但一年臘月過後,師父要我下山尋部劍法要訣。
「你只要將師父的名號報上,對方自然會將要訣傳予你。」

這突如其來的意外,令我訝異,
卻仍來不及分辨其中是何緣由,卻也只先得帶著師父的吩咐上路。

而後,我果真找到師父的友人,也將師父說的話傳到;
「是你要學的嗎?」恩師友人,和藹的向我問道。
我用力的點了點頭,難掩興奮之情,
拜師這麼些年,等待的莫也是學得一招足以絕世;
「好,我寫劍譜給你。」

其實前輩這麼說時我有些懷疑,
這時我來此地已有一陣子,
聽過前輩彈的一手好琴,也看過他是如何神技輕拂袖便挪了重物;
卻未曾見他持過劍,就連拿枯枝比劃也沒。

但前輩身邊周圍的人都信誓旦旦,說普天之下,前輩劍法是屬一屬二的好。

「不該是無敵嗎?」

我聽了有些疑惑,或許當時仍年幼,涉世也未深,
總以為世上所有的一切都該有絕對最好與最壞的存在…
而要追求的,就該是最好。

「呵,他有敵手,不分上下。」問起那些人,他們總是如此回答。
要達到天下無雙之前,總是會有那麼個難纏的敵手要對抗,
這樣的事和道理總在那些武林故事中重覆不斷上演,
我恍然大悟,原來前輩雖未至武學之巔,卻也已近登峰之勢。

「前輩,這劍法得練多久才能學成?」

每天午後,前輩就會到池邊焚香彈起琴來,
邊彈著,邊寫那劍譜。

「學易,精難。」

前輩仍會以與他優雅之姿相稱的溫和聲調回答我,然後總要求我在一旁打坐,
說在習劍之前,得先學會修心。

「是不是得花很久才能學成?那我…唉」

幾次我低聲嘆息著,擔心自己或許資質不夠無法學得精髓,
非得有負師命,恐還有辱師名…

「你會寫字嗎?」有一天,前輩突然這樣問道。
「嗯…平常師父也要我們讀書習字,所以每天都會練…」

前輩帶我到他書房裡,
那房間一塵不染,還飄著淡淡清香。

我總以為香氣屬於女孩子家的,
原來香也可以淡雅如此,合著前輩的形象舉止,卻適切極了。

「來,你拿筆。」
前輩在案上舖了白紙且磨好墨,便要我提筆就寫。
「寫些什麼?」我提筆猶豫,卻不知下筆該寫些什麼…
「筆是器,筆法為技;但欲行草成章,卻全憑意念。」

前輩說,練劍亦同,
劍是器,劍法為技;但精練與否,全憑心念。

「你知道自己為什麼拿起劍,為什麼目的使那劍法?」

似懂,非懂,
我想了會兒,卻支吾說不出個所以然;
前輩也沒給我什麼很明確的答覆,
只笑著,又拍了拍我的肩膀。

「劍譜快好了。」
前一夜我又伏在前輩的桌上睡著了。

前些時候,前輩說劍譜快完成,
於是這陣子習完心法,我便跟著在前輩身邊看他寫譜。

其實真正寫的時間不過幾天,至於為什麼又多拖了好些時日;
「他出門去解決些事。」
這是我聽來的答案。

那些出門的日子,往往到夜深前輩才會回來,
我多已在睡夢中,沒遇見他歸來。

只有一晚,恍惚間我聽見鐵刃交擊聲,
透著窗縫看出去,見到湖邊幾個人影,
那些人什麼模樣,因為遠我瞧不清楚;
倒是很明顯的看見月光下一頭白髮白衣人的身影…

「前輩使劍!」我驚訝著,揉了揉眼再看仔細。

「哈哈…你看錯了。」隔天提起這事,前輩家裡的總管大伯聽完就毫不遲疑的糾正我道。
「不過,你見到的是他的劍也沒錯啦…」笑聲將收時,大伯突然又這麼接道;
大伯說前輩不用拿劍,卻自有人成他的刀劍。

「是前輩培養的殺手?!刺客?!」
我直覺反應,卻滿臉不可置信,前輩看起來不像是那種會差人使惡的人才對。
「不…」大伯又笑道;「劍非必是要取人性命之用,也可以是用來保護性命。」
但劍每一出鞘,就必犯著折損的風險,
所以大伯說,前輩並不喜歡用劍;
因為他捨不得看著一口好劍這麼給耗損了。

那時聽來,
我只想著前輩一定是個很珍惜劍的人…

「劍譜好了。」幾天後的某個夜裡,前輩將寫好的劍譜遞給我。
「前輩…這劍法是不是要配上寶劍才更能發揮效果?」我問道。
心想著該會是得到肯定的答案,所以思忖著得到劍譜後,
接下來,我該做的事就是去尋口好劍。

前輩卻笑而不答,只是隨地拾了枯枝,
就著沙地,飛快輕揮幾劃。

「盼它日有緣再見。」前輩只留下這麼一句便轉身走開,

我來不及反應,
仍只吃驚的望著那沙地上幾行詩句,
是寫之以草書,
那筆法卻仿若我在書房見到的那幾幀高掛在牆上的名作一般。

於是我帶著劍譜,又回到山上。
日子恢復到往常,
除專心練劍外,我不常出門,故也不知江湖上的風風雨雨。
我仍是找了一口堪稱神器的寶劍,配合前輩的劍法,猶如虎添翼般神威。

漸漸門裡師兄弟們也不敵我劍法,
甚至與師父過招,都能取得五五均分之勢。

劍譜久經常也呈散頁,
幾年過去,
那劍譜所載的內容已是熟稔,故也只將書冊擱至一旁。

只是,我真否學成?
在山上,這問題的答案愈來愈是模糊。

「師父,我想下山一趟找前輩。」
終於有一承受不了那疑問困惑時,我向師父開口請求。
復問那業已從記憶消失的道路,
我想和前輩切磋,或許心中疑問便能解開。

而或許,
連前輩都不是我對手也說不定…
獨行路上,想到這念頭時,臉上便不自覺堆滿得意的笑。

「普天之下,還有誰的劍法比得上葉小釵?」

一廂情願的自滿,很快就被這傳言給潑了冷水,
於是但當我坐在客棧聽見鄰座的人這麼說道時,
心下立即決定改變目的地。

那時路程早已行半,但其實走走停停耽擱不少時間,
因為大部份的時間,我在路上不斷尋著機會證明自己的實力。

盜賊,我追。
惡霸,我砍。

只要是諸如此類的情況,我不放過任何一個機會去證明自己。
但我還是覺得少了些什麼,
快意只在出劍時,收劍後卻心裡總覺落空。

那些事,其實不需要我的劍,
依然能夠完成。

「葉小釵算是天下第一了吧。」
無意間聽到的這句話,卻深深的坎進我心頭,
是不偏不倚的,
刺中心頭長久已來那份空虛感。

於是,我開始找尋葉小釵的下落。

「葉小釵啊?聽說有人在江北一帶看見他…等等,你不是要找他麻煩的吧?我可是警告你,葉小釵是我們正道的重要人物,你膽敢…」

一路上,只要看見那打扮像是遊走江湖的人士,我便不放過詢問。

「兄弟,想不想跟我聯手打敗葉小釵?嘿嘿…」

有懷疑也有邀約,
提起這名字,各式各樣的答覆都有。

「不,我只是想向他討教劍法。」

對江湖上的事自來冷感,
要尋著這名字的主人,不過也只是想證實自己的能力罷了。

然後在落葉滿舖的林地間,
我終於見到了葉小釵。

他席地而坐,闔眼休憩。
這動作我不陌生,
待在前輩那裡的日子,他就常要我如此靜坐修習。

前輩說,習劍的人要有顆冷靜的心。
這樣無論面對什麼狀況,都能臨危不亂。

於是我走近,那靜坐的人也無動靜,
直到捱近了身,他才緩緩的睜開眼。

我知道葉小釵是不能說話的,
而他臉上的刀疤,卻正替我聽來的那些江湖傳言的傳奇做了證明。

「前輩,可否向您討教劍法?」
他仍是不說話,眼神卻是細細將我打量了會兒。

“為何?”他以指代筆,在地上寫下疑問。
「我只是想要證明自己。」我回道。
聞言他笑了笑,隨即拄著劍站起。

江湖,
是個我永遠也不了解的地方。

打從那日自林裡步出後,不管走到哪,都有人在留意著我的一舉一動。
「就是這傢伙打敗葉小釵?」
「是啊是啊!那天佘三說他先看見葉小釵負傷走出林子,然後就是這小子安然無恙的步出林外。」
「葉小釵?真的是那個葉小釵?」
我聽見眾人議論紛紛,甚至偶爾會突然冒出一些傢伙,來問我要不要加入他們的幫派之類的事。

那些人是不懷好意的,瞧那奸笑和眼神我就知道。
而我只打算繼續原來計劃的路途,去拜訪前輩。

前輩,仍是記憶中那溫文儒雅的模樣。
微笑,也如往昔一般和煦。

「是你…」
他完全沒忘了我這個只在過往歲月出現沒多久的人,
那親切的招呼,卻彷彿就似我們昨日才道別。
「你帶了劍。」
前輩留意到我身後揹的劍,問過我後,取下那劍細看,
然後以袖拭去那劍上的沾染的污泥。

我則正期待著,前輩會稱讚那把劍好…
那把劍,可是得來不易的神器啊。

「好好珍惜。」

他只是這麼說道,
然後以雙手捧著,慎重的將劍又交回我手上;
視線迎向時,我才察覺到前輩帶笑的臉,眉間竟然緊皺著。

輾轉得知,前輩的朋友受傷,
這些日子,他便忙著照顧朋友的傷勢。
那眉鎖,該出自於掛心。

忍不住再問,是哪個朋友?
突然憶起,那個護在前輩身邊似劍的人來…

「是啊,是他的那個好朋友。」大伯回答我的疑問,
「呵呵,其實還好,人傷得不重。」
但前輩很慎重其事,據說日夜守著人的傷勢。

「好好珍惜…」我想起拭著劍時,前輩是如此語重心長。

隔天,前輩才問起我這趟行程的目的為何。
那面容更形憔悴,雙眼卻依然有神,
前輩整夜沒睡,是從他房裡尚未燃盡的燭火察覺。

「我想…向前輩請教。」
「劍法?」似乎是看穿了我的心思,前輩一語便道中。

「我劍法全練熟了,也找了把好劍…」
「但你還是不太確定自己是否練得好?」前輩問道。

我點點頭,卻心裡那份好勝抑不了,又趕緊補述道:
「不過我試過…」
我告訴前輩,在來的路上曾遇見一名劍法超群的高手。
只是那勝之不武的事,我刻意略過沒說,
就連葉小釵的名,也沒提起。

聞言,前輩只是搖頭輕輕嘆了口氣,
臉上依舊掛著笑,
那神情卻像是面對著屢勸不聽,但又不忍苛責的小孩般。

「用過晚膳後,你帶著劍到池邊等我。」

但不到傍晚,庭裡就傳來吵雜聲,
我看見大伯急急的從迴廊奔過,連忙開口問他發生什麼事。
「沒事,你好好待在房裡別出來,外頭事情我們解決就好。」
突然傳來一陣人聲哀嚎,但卻不是前輩的聲音,
我即刻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
回房拿了劍,也急忙往那聲音奔去。

不過幾步路,卻又撞見大伯在廂房前急聲喊著:
「外頭有我跟素還真就夠了,你身上還有傷…喂!葉小釵!」
一道白影,早在那話結束前就疾衝出來。

「葉小釵?」我一陣錯愕,沒想到在此地又見到他。
然在我回神之際,
那身影早已是直直奔進惡鬥的戰局間;

而後我看著他反手抽出刀劍,
揮舞著,
是過往這幾年來,我早晚不停練著的招式。

是那個葉小釵?
明明就是我在林裡遇見的那個人,
一樣的身形,一樣的刀劍,
不同的,
只有那出招的氣勁力道。

我愣怔著看那刀起劍落,環著前輩周身而行,
不斷擊退蜂湧而上的攻勢,
卻更似緊緊包覆、保護著那立身戰局中的人。

我終於明白一線生伯父說的,
前輩不拔劍,卻自有把劍在護著。

而本以為是把普通的劍,
原來非到時刻,
是不輕易展露他的鋒芒。

直到黑夜來臨,
那群來意不善的人才知難而退。

前輩無礙,卻慌張著察看起葉小釵的情況來。
不過一段不長的距離,
只見前輩時似嘴角牽動,又皺起眉,但不見他真正有開口過。
點頭搖頭,葉小釵也不過重覆這些動作。

那看似交談已久的兩人,
卻猛然間,
我才想起葉小釵無法說話的事來。

「你晚點再找素還真吧。」大伯走到我身邊又嘆道;
「他們大概還要爭論一下該不該衝出來打的問題…」一線生伯父說著,看著兩人,突然自顧笑了起來。

也許是笑聲惹起了注意,
葉小釵轉過身來,這才發現到我。

心下暗喊了聲慘,如他是前輩的好友,
那林裡的事,我自當難向前輩交代。

但那迎來的眼神卻無絲毫責難或仇視之意,
繼之卻是如前輩慣有的溫笑,
僅是微微頷首,向我示意。

「大伯…是我傷了葉小釵…」

葉小釵出乎我意料外的反應,卻只更加深那份愧疚;
於是雙拳緊握,我低頭向身邊的人坦白道。

而除了這件令我好生慚愧,
其餘的,
在我踏上歸途前,卻都已然了悟。

「葉前輩…」出發前的晨裡,我見著正在池邊靜坐的葉小釵。
鼓足了勇氣,便向前去表示我的歉意。

“遇到你時,我已負了傷。”
他沒直接回應我的抱歉,反卻在回話裡,摻入許多要我釋懷的成份。

那一日我為自己的愚昧行為懺悔,
但更在此時,也學到更多。

“你的劍,使的很好。”他又接著寫道。
我想起人們口耳相傳的葉小釵,更想起那一夜刀光劍影中,那招式怎生俐落,
也許再早些時候,接著我便會開口問道許多劍法的問題,
卻在那時,脫口而出又向他問道:
「前輩,我有個不情之請。」
他微愣,但旋即給了我肯定的回應。
我隨意拾來一根枯枝,交到他手裡,再道:
「你可以隨便寫幾個字給我看嗎?」

晴空萬里間,素還真和葉小釵送著他上路。

「你們認識?」目送著故人遠走,素還真向身邊的人輕聲問道。
葉小釵點了點頭,卻不多做解釋。

其實葉小釵也不過在林裡和青年有個一面之緣,
那時正在療傷,青年卻無忽然闖入,只要求與他切磋。

「他說,你指導了他很多。」素還真又說道。
只是在那平穩的語調下,其實藏了許多疑惑。

葉小釵聳了聳肩,卻還他一臉微笑。
此時不想多解釋,
非是刻意隱瞞,只是小小回敬對方同樣有的未曾告知。

其實僅管他負著傷,卻不至於不敵對手,
是那熟悉的劍法招式,讓他一時錯愕,回神不及。

「也許你比我還懂得怎麼教他。」素還真又嘆道。
青年少了什麼他是知道的,
只是有些東西是人生歷練來的,卻難以直言點明。

“他要我轉告你…”葉小釵笑寫著;

“多謝師父。”

我在江邊停下腳步,而後卸下腰間的劍。
望著江水湍急,
思忤半晌後,我便將劍扔向江裡。

那劍在身邊,
卻就像當年我拿著筆,許久想不出寫什麼字來一般,
劍要出鞘的原因,原來才是我該去了解的。

我知道我不會再輕易提劍,
除非,我知道劍為何要出鞘的理由。

我笑著,
想起葉前輩毫不遲疑在地上寫著的那幾個字…

清香白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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