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4)

「師傅,請多保重。」

拈過了香,再慰道幾句,佾雲便向鄒師傅道別。
儘管鐵匠之死亦是令他好奇,
但韶雲的傷更令他放心不下。

「嗯,也代我問候韶雲。」鄒師傅也是關心交代道。

「我會轉告他的,多謝師傅。那晚輩先辭。」拱手行揖,就此別道。

轉身欲離時,門外卻是行影急急穿過庭院直奔內廳而來,

「師母、師母!」

舖子裡的學徒,神色慌張的連聲喊道。

「博山的田師公…」

聽見熟悉的名字,鄒師傅連忙上前追問道:

「田師兄怎樣了?」

瞧那學徒神情是猶豫,令人心生不祥;佾雲也跟著緩下腳步,隨之又聽聞道;

「田師公…被人發現…」學徒吞了吞口水,顯然還在遲疑著該怎麼說才好;

但見眾人亦是焦急的神情,於是才硬著頭皮又道;

「跟師父一樣…」

僅是簡短一句,在場眾人聞言皆是一嚇;
那韓師母更一個腿軟,往後便跌坐在椅上。

「也…也是反鎖在爐裡。」

而學徒最後的這麼一句,
卻才是令佾雲驚訝,而是之前他並不知曉的內情。

「曲雲!」

這一聲急喚響在寂靜的午後雲門。

而應聲,一道紫白身影便即刻從老松上急躍下。
老松位在雲門最角落鄰邊牆,
是不出雲門時,人最愛待的地方。
因此處不僅僻靜,且松樹高大挺拔,上頭視野遼闊,
居其上,
不唯可見雲門各處門房及迴廊;
往水雲天那段山路上的動靜,更是能盡收眼底。

所以在那一聲急喚之前,待在老松上的人就已先看見自水雲天急忙奔來的緞綾,
自然接下來的尋聲,即刻聯想,就猜測出莫約是出了什麼事。

「曲雲!」見著他的霓雲,連忙急道;「大嫂說,韶雲有些怪;鍾雲正好出門,咱們快去看看!」

那時已過午,
果真如佾雲所言,昏沉的現象竟是益趨嚴重,且開始已拖過午後。

「韶雲是不是沒醒?」他驚訝問道。

「嗯。」

緞綾聞言似有些訝異,卻連忙點頭回應;
一旁的霓雲卻是一頭霧水:「什麼醒不來?曲雲你怎麼知道?」

此時才意識到方才失了言,卻焦急不顧其它,只急道:「我去看看!」
不待他人回應,他便逕自往水雲天急忙奔去。

那腳步飛快,後更不自覺的改以輕功疾奔;
奔其後的人只見前方身影漸隱於一團雲氣之中,而轉眼消逝於眼前。

「鍾雲…」瑟雲遲疑了會兒,然又接道;

「你不會覺得…曲雲好像不太開心。」

雖然曲雲還是曲雲,說的方式很曲雲,舉止也很曲雲,
但他就覺得和以前有些不同,卻說不出個明確。

歇腳的茶棧裡,瑟雲沒頭沒腦的突然蹦出這麼幾句道。

「我是不知道他開不開心,但你有發現一件事嗎?」

啜了口茶,鍾雲才又續道;

「曲雲很久沒去過水雲天了。至少,從韶雲成親過後都沒去過…」

從役命完事至今,就人的印象中,曲雲不曾去過水雲天;
自然那是韶雲的居所,兄弟們沒事是不會往那裡跑。

但當初水雲天蓋好後,韶雲就有提過附近有處可以讓曲雲練曲的平台,
不僅地方隱密,且山景絕佳;
僅管後來曲雲還是習慣往沒人的地方跑,
月裡卻總有有個十來天,他還是會到水雲天那練曲的地方去。

不止如此,
韶雲成親的那天曲雲缺了席,
後來幾次找他去水雲天,也總藉故推拖。

在那之後,鍾雲便肯定這不尋常,
非是自己心理作崇。

「那曲雲是不高興韶雲成親囉?」

個性耿直的人並沒想太多,就順著鍾雲的回應,
自當成是問題的答案。

「我不是這個意思!」這推論令鍾雲不禁莞爾道;

「我的是意思是,曲雲心裡有事。」

他僅是順著瑟雲起的話頭,順便也道出自己的感想;
因為正好提到曲雲,就想起這擱在心裡卻又無法證實的疑問。

卻語罷再想,
忽然覺得瑟雲的話似也有幾分道理。

不參加喜事,迴避水雲天…
再仔細想想,最近似乎也不曾見過曲雲和韶雲有過交談或同處一地。

歸結這總總,似乎關鍵全導向了韶雲。

「是不是和韶雲有什麼誤會?」鍾雲自語喃道。

「難道?!」瑟雲像是想到了什麼,是訝然驚語道:「曲雲喜歡上…」

待不及說完,卻先被鍾雲出聲給反駁道;

「別亂說,不可能!」

要說為了兄弟跟人拚命還有可能,但曲雲絕對不會是那種會為兒女私情反跟兄弟起反目。

「走!」擱下了茶杯,鍾雲忽是如此說道,且還當真便起了身。

「才坐下來沒多久欸,須要趕著回去嗎?」瑟雲不解道。

既然連最不會感覺到的人都感覺到不尋常;
與其猜測,不如直接找人解了心結。

「咱們提酒去!」

「酒?!」

「對,酒。」

而酒後,往往便能吐真言。

榻上的雙人被枕,似是迎頭潑來的冷水,瞬間熄了他的焦急;
而冷靜之後,那仍兀自熟睡般的臉龐,卻又令人擔憂驟起,
但靠近了床邊,試探性的喚道:

「韶雲…」

而僅是這麼一聲,人竟應聲眉頭皺了起,
卻這反應不過眨眼功夫,那神情竟又復沉睡。

「韶雲!」

再一聲喚亦然,且不僅眉頭皺,人似無意識的囈語了幾句,
但卻仍無轉醒的模樣。

見狀終是按捺不住,便伸手探了探人額間,
滲汗的眉角額邊,觸摸竟是冰冷。
這情狀直令他想起那時韶雲中毒的模樣,而驚慌陡生;

「韶雲!醒醒!」

輕拍著雙頰,喚聲益急,
而韶雲果真也有了反應。

眼皮幾回試了試想撐開,卻勉力仍無功,僅是微微掀了掀便又無力沉下;
但隻手卻先突破了那股令人身不由己的沉重牽制,
抬舉起,作勢便探向那聲音來自。

他是想握住。

「韶哥!」

卻伸手之際,緞綾的聲音自背後響起,
而那素手越過他之前,逕自握上那還尋不著目標的手。

然後她握住韶雲的手。

「韶雲沒事吧!」

才回到雲門,一聽到霓雲說的事,鍾、瑟兩人皆是緊張問道;

「我去看看韶雲。」懂醫的鍾雲,不放心的又道;

但搖了搖頭,霓雲接道;

「沒什麼大礙,大嫂現在陪著他,有事的話會通知我們。」

也還好沒有發生什麼事,
午後雲門只剩曲雲還在,情急之下,兩人也只得先看情況;
懂醫的佾、鍾都恰好出門,
而比他更會冷靜處理突發狀況的遊雲也帶著仲雲巡山去。

要是真有什麼大問題,
只怕光憑他和曲雲,也無法解決得了。

好在到了水雲天沒多久,韶雲便醒了過來;
人無病容,只是精神差了些;
該就似大嫂所言,人只是受了點風寒,而她還道歉自己太小題大作。

「晚點再抓些祛風寒的草藥給韶雲就好。」最後大嫂如此結論道。

「我和曲雲討論過,覺得應該沒什麼大礙。」

既然兄弟都如此說了,姑且就當如此;
但聽霓雲正說到曲雲,人也就正好從廳裡走了出來。

「曲雲!曲雲!」

鍾雲才想著該怎麼起話頭,一旁的瑟雲卻先出聲叫到人,
然後直截了當便又道:

「曲雲,來喝酒!」

一旁的霓雲則以為自己聽錯了,
怎麼瑟雲突來興緻,竟然會找上不喜酒的兄弟說要喝酒;
這也才留意到瑟雲和鍾雲手上真是各提了幾盅酒。

「你問錯人了吧,要喝也是找仲雲才對吧。」

沒料人心情正差,所以也沒多想這邀約是來得突然奇怪;
然後出乎人意料的,卻是爽快答道;

「好!」

不如大醉一場,解了現下的心煩也好。

「佾雲,你該聽說過韓師傅的事吧…」

歸程路途方向正好可以到博山,
而突生變故,鄒師傅又臨時決定先前往師兄家一探;
念及交情,他也就改是決定陪鄒師傅前往。

「嗯,有所耳聞,但畢竟只是揣測…」

對於非是當事人口述的傳聞,他自來只是聽聽就罷;
交談其它人私事已屬無禮,如果把傳聞當真,那更是不好。

「我師父被發現反鎖在已封多年的劍爐裡。」

其實再說也不過是肯定了謠傳,
鄒師傅自己也知道,一件意外還可以說是意外,
但再來一件,就絕對不能只用意外搪塞。

事情,遲早會傳開。

「師父宅心寬厚,行事謹慎,從不得罪人。」

語罷鄒師傅嘆了聲,聽得出言下之意,盡是不捨。

「他在世時便交代過,它日若死於意外,後生只管從簡辦理身後之事;此外,絕不能追究意外原因。」

只因自認沒有得罪過人,所以斷無仇家尋仇之理;
而不願追究,是因為老人家篤信佛家輪迴,
上輩子欠的債,這輩子就來還。
所以死於非命也是一種因果循環,
還債不再積債,這輩子就了了彼此的業。

正所謂冤冤相報,幾世能了?

但師兄也死於同因,還說意外,便太難令人能接受,
無論當事人如何聲明不願深究,但在世之人,又是情何以堪。

「你聽過人身煉劍嗎?」鄒師傅忽是如此問道。

他點了點頭,回道:「聽過,但以為只是歷史傳說。」

至少出江湖這些年,他沒親聞過有這樣的事發生過。

「我們這一派的煉劍,的確有此法可習。」鄒師傅神情轉是更為嚴肅道;

「但這件事應該只有師父和弟子三人知道此法…」言下之意,這該是不傳祕技。

但弦外之音,代表這兩人的死,
已絕非意外能解釋。

「以命鑄新,也能以命續斷…」

鑄劍師的命,合以適切的法,
便能造出一把以人魂賦靈的異劍;
更可以生續生,以其命續活一把,失了鋒芒的殘斷刀劍。

「沒事!」說完,人仰首,又是豪氣一杯乾盡。

瑟雲與鍾雲兩人面面相覷;
酒過幾尋,人口風依然緊,原本以為藉酒微醺,可卸心防;
但就是喝紅了臉,眼神也漸迷茫,
面對試探性的話語,那人竟就是有辦法一句沒事就給全擋了回去。

「你和韶雲沒什麼吧?」

瑟雲索性就來道這麼一問,
反正迂迴的方式也不成,且酒了灌,至多是事後來個神智不清都能推拖掉;
於是乾脆就這麼直接了當把疑問吐出來。

沒想到這麼突來的一句卻是讓人舉杯的手動作硬生是凝結在半空中,
停頓了半會兒,接續又狠狠飲下。

「沒事。」

是啊,他多盼什麼事都沒有,
單單純純做兄弟不是很好?像這樣喝酒就喝酒,打鬧就打鬧,
為什麼兄弟不做偏要多了一些莫名其妙的感覺?

「沒事!沒事!」

又肯定回了幾聲,卻是說給自己聽;
人也成親了,該放手的也就放手,
何必這麼心頭像給刮了塊肉下來,
笑也痛,不笑也痛。

「啊?」瑟雲是搞不清楚他為什麼要這麼激動;
給那連聲的沒事,錯愕的一時之間不知該接什麼好。

「沒有誤會就好了嘛!」一旁的鍾雲,卻忽是這麼大聲起來;
然後呵呵的大笑了起來。

這一笑惹得瑟雲奇怪轉頭看去,卻見鍾雲手裡錯拿了自己喝的酒;
買回來的酒分了濃薄兩種,就是因為他們酒量不同,
他沒什麼本領,喝酒倒還拿手,
但鍾雲卻和曲雲是有得拚的差…

「來!喝酒!」

還來不及反應,鍾雲竟是將手裡頭的酒整瓶交給了曲雲,
然後曲雲也一個動作,毫無遲疑就將瓶口又往嘴裡灌去。

「來!曲雲我再敬你!」

然後隨手再拿起一瓶新酒,就見兩人同個默契舉瓶交擊,
又是豪爽一飲。

「對嘛,做人就是圖個爽快,有什麼事就拋風裡去!瑟雲,你說是不是?」

那一身文人服舉著酒瓶說爽快,
這話一聽,自當就證明人已醉。

不醉時兩人已是私交甚篤,醉茫了兩人情緒更高昂;
一來一往吆喝的聲音早是傳出廳堂,
遠在幾尺外,來人便聽得清楚。

待分辦出聲音,皺起了眉頭,便又加快腳步。

「來!敬爽快的曲雲!」

然後踏進廳裡,果真先見到坐對向的鍾雲面紅耳赤的高舉著杯,
而鄰座的瑟雲轉頭看見來人,則是彷如見到救星般。

唯獨背對著來人而坐的曲雲,仍是沒發覺,
或也是已喝至盡興,
就聞鍾雲那一聲爽快,倏地站直了身,高舉杯回應道;

「豈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無愧…」

應該要回的瀟灑,
卻腦際浮現這些年來種種,而後結局竟是如此;
該是好結局,卻怎麼也不能說,是自己願想的結果…

於是話頓在那無愧兩字後竟是接續不下,
而越是覆道,聲中竟帶些許哽咽。

也許這話如酒,
根本都不適合他。

「韶雲啊!你沒事了嗎?來一起喝吧!」但沒注意到他的失神,這會兒也注意到來人的鍾雲,忽是插話道。

「是無愧我心。」

進了步,距離便縮短貼至人身子後;
一開口,一伸手,
韶雲便截去他還高舉在半空中的杯。

亦是豪快仰首,就代他飲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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