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3)

沿著城中道路,兩旁植滿柳樹,
應著一縷春風拂過,搖曳成瀑。

早春的北地,已不見人著厚重冬衣,
而前些時候那場雪,也只存在日照難進的牆角陰暗處,積著幾團已和著泥的污白。

時節交替之快,
眨眼又是歲月過去。

解下那與衣同白的披風,
佾雲踏進了臨淄城中的茶棧。

從雲門到這裡夜以繼日的趕路,就是扣掉當中一整天舟行水路,
也策馬馳騁了連續兩畫夜。

其實他不需要這麼趕路,
但只因為不甚喜愛在外過夜,又更因擔心韶雲的情況有所變化。
所以只是一趟單純的弔慰行旅,他卻也費了不少精神在路途上。

雖非親故,
但鄒師傅卻是師執輩就有往來;
又雲門的刀劍,多親出於鄒師傅之手。
所以鄒師傅師輩之喪,知情後,他們也自當不能少了禮數。

「小兄弟。」

招來了茶棧中的伙計,佾雲好聲問道;

「請問有戶韓姓鐵匠舖是在城中何處?」

臨淄城比他想像中還來得廣闊,
又以人生地不熟,不如向當地人詢問也許能省去不少尋路的時間。

「韓姓?」茶店的小伙計聞言睜大了眼訝道;「你是說,最近…」

眼見人咕嚕了幾字,餘下的話明到喉頭卻又硬生吞了下去;
小伙計轉頭快快的四處探了下,才又小聲問道;

「公子,如果你是要鑄劍,我可以給您介紹咱臨淄也是數一數二的鐵舖;韓家是不
替人鑄劍的…」

看來,他是問對了。

「我是上韓家要弔唁的。」

既是認識喪家,小伙計便是鬆了口氣,才又道;

「不好意思,我以為您不知情…」

但看這客倌面無過度悲傷,該非與韓家十分親近;
否則也不至於上茶棧來問路才是。

「唉,韓老的仙逝實在太令人意外了。」

說是意外,其實就先前那畏縮態度,
佾雲也知道是死因太過離奇才致如此。

身曲於劍爐內而火燼存骨,
這樣太不尋常的死因,一般人自是避諱公開談論。

韓老年歲其實與鄒師傅相差無幾;
他曾聽鄒師傅說過,因生來就俱神力,韓師年方七歲就拜師習鑄。

入行的早,也出師的早。

後因感嘆刀劍傷人,
所以只收徒三人,將鑄劍之法傳授後,就再也不鑄劍。
就是在臨淄的這家鐵舖,也僅打些農具及官府要的盾防之器,
韓老發誓不再鑄劍,而家中那口鑄劍的爐也早早封了不用。

所以這回的意外,更令人覺得詭異。

「韓家就在咱店的隔街路底,門樑上懸了三把未削利的劍便是。」

這樣的店飾佾雲不陌生,鄒師傅的鐵舖,店門也有如此掛設。

三劍未利,是為師要他們三兄弟鋒芒內斂;
韓師有一手不出世的絕妙好工,毫無藏私的傳給三名子弟,
是為工藝不失傳,卻也教誨著他們這技於亂世不用,靖時且傳。

他曾問過那三把未利之劍是否代表現世仍不平靜?
鄒師傅卻只笑了笑回答他道:「鈍劍也可為利器。」

這話的道理他懂,
卻不知和那三把未利之劍有何關聯。

『利劍傷人,卻也可能錯傷自己;
鈍劍看似無害,但挨著了弱處,一樣能成傷。』

當時同樣在身旁的曲雲卻是如此接道;然後又言:『所以鄒師傅還是鑄劍。」

他才知道原來同是三把未利之劍,
但其師是盼他們別鑄劍,鄒師傅卻願相信自己能擇人鑄劍。

視劍或利或鈍,但取決於心罷。

那時鄒師傅還說看不出到舖子裡總是少話的曲雲,
竟是一開口,
就能切中他的真意。

那人明明是懂道理,
卻常該有道理,也不用在自己身上。

那才端上的茶,只飲了杯半,茶水還正熱騰著冒出煙;
卻是掏了幾文碎銀擱在桌上,
拎著披風,佾雲便出了茶棧又往鄰街步去。

「你吃錯藥了?一大早的竟然會在。」

這幾日,他這句話聽不下數十次。

只要是午前在雲門讓仲雲遇見,
這樣的疑問就要再來上一回。

自佾雲出門後他果真就不離開雲門,
但僅也是在雲門,
那有懸念之處,卻只是遠遠望著,也未曾接近半步。

儘管韶雲還是儘量維持如以往的習慣,
練武、用膳,或巡視,
他卻總有辦法很巧妙的,貌似自然的避開。

「我當然在。」他不忘了哼了聲,又道:「等會兒還要去幫佾雲曬藥草。」

仲雲自然不會想到這種鍾雲也可以完成的事,為什麼還得要交代曲雲;
也不會想到人是故意將去處告知了,
於是拐個彎,正好遇上韶雲時;

「曲雲去幫佾雲晾藥草了…」

當人問起,仲雲自然的交代出他也是在雲門,
但只要韶雲隨著話到了草藥房去,
那成堆的藥草,卻早已是井然有序的被排好。

只是他不曉得,
人總是會改變,尤其當非常在意時。
那形式表面上常態已不能再滿足於人,而懂得翻開表層,看得更深。

所以他也不會曉得,
僅是看了一眼那刻意的交代後,
韶雲並不是馬上離去,而是彎下腰拾了一撮藥草來,
置於雙指間,來回搓弄了幾下,那草乾即碎。

那該是晾了多天的藥草,
絲毫不配合,便將人的心思揭露出來。

成親也有月餘,
但似乎這是多久的事,韶雲便是多久沒再好好跟曲雲說上幾句話。

「這一切太不真實。」

就是大家都可以認為這件事天經地義,沒有什麼;
他卻就是只想跟曲雲這樣說道。

但自傷重回雲門,他醒後睜開眼第一看見的是段念,

「在你身邊的是段念。」

而原本還抱一絲希望,卻在曲雲親口證實之後;
他就知道自己不僅是遲了,而是永遠再也無法追及那人的身邊。

那思緒迷亂的霧中林裡,
曾在他懷裡的人,不是他真心所想的人。

無奈責任是一種他推之不去,良心也無法令其擱下;
段念中意他,段念為救他而委屈;

在他思緒紊亂著,
急想著還有什麼法子可以償還恩情。

如果人生可以容許犯一兩回錯,
他原本決定就將這件事當做這偶爾的錯誤。

「你…別辜負段姑娘。」

但如此當頭棒喝提醒他的,
卻不是別人,而是曲雲。

於是他懂了,
就算規不規避這意外,
人都將註定與他保持原來、或更遠的距離。

成親那夜裡他醉得糊塗,非定是刻意,卻放任自己醉到不醒人事。
他知道隔朝醒來,一切都將恢復如昔,
而兄弟,
仍舊只是兄弟。

「但為什麼你會離得更遠了?」

他不懂,或該說不確定自己的認知是否無誤;
攤開掌心,那風來拂過,將手裡的藥草吹走飛遠。

他們明明都在雲門,
但卻離得更遠。

「佾雲吶…」

還沒靠近舖子,遠遠的鄒師傅就先認出人來,連忙迎上前去。
除了閉門不營業,
店門外沒有立起白幡或設靈堂,
若不知情,光憑外觀,是完全瞧不出這戶人家辦喪。

「師傅,請節哀。」

且深深鞠了躬,佾雲禮道。

「進來上柱香吧。」

鄒師傅只是拍了拍他的肩道,但表情瞧得出欣慰;
行前刻意不張揚,就光是知情後人還趕來臨淄這一點,
就令他為這些後生晚輩的貼心感動。

「對不住,韶雲這陣子身體不適,無法親自前來,所以才託付不才晚輩致意。」

隨著師傅的腳步進了鐵舖鄰戶的門,
佾雲邊放低了聲,如此解釋道。

「誰來都一樣…師傅我都很感謝。」

不進鐵舖卻入鄰門,這點並不會讓他覺得太奇怪。
一般小戶生意都是店家混在一起;
但只要做出了規模,通常商家們都喜歡將住家與店舖分隔開來。

一方面是為了家居清靜,
而像鐵舖通常得放置大量的原料及火爐,
光是這些東西,就得佔用掉不少的空間。

但瞧得出韓家的人勤儉務實,並不似一般生意興旺的老闆賺得了錢就蓋起大宅院。
只買下鐵舖鄰間作為家居,
屋子的外觀就和整排的木造屋室一般格局,
也不見有刻意再翻修或更變動的痕跡。
又舖子就在隔壁,也方便臨近照料。

「韶雲還好吧?」

進屋前,鄒師傅不忘關心道。

「多謝師傅關心。他已經沒什麼大礙,只是身子虛了些。」

走在前頭的師傅點了點頭,未再多語,
越過不大的庭院,再幾步便跨進主廳;
視線先抵廳裡,
幾步外就看見那簡便的靈堂,前頭的地上,一團剛燒過的紙錢灰燼,
正隨風旋飛了起來。

避的再小心,
二擇其一,他知道總不可能運氣好到一直能躲過兩人。

「曲雲。」

緞綾的聲音在他轉身後響起,
就算他已經反應夠快,卻仍不夠快到能走開到當做沒聽見的距離。

只是腳步停了下來,人卻不回頭。

「我…」

但緞綾也只是先急著出聲,
人真停下時,卻反而不知該從何說起。

「謝謝。」

然後她只是如此說道。

「嗯。」

他仍是沒回頭,且回應是聲細如蚊;
不待對方再說,邁步便走。

那一聲謝聽見耳裡卻痛如錐心;
哈…痛如錐心?
他明明記得在前些日子,想到這件事還只是心情煩悶。
明明該隨時間淡化的痛,
卻其實是惡化成膿。

但這幾乎是由自己一手促成的事,卻想來仍半點後悔也沒;
只是恰巧她也喜歡他,
天經地義,且符合常理,一切甚好。

足下步伐卻是愈邁愈大,愈踏愈急。

後記:
修改朗1~2文中“淄博”地名;
淄博是1945年合五區三縣組合而成的名稱,
古無淄博,故改戰國時始有的臨淄。

當時的臨淄鄰近渤海,
因而兼具魚鹽之利,經濟繁榮、貿易發達,
各種冶鐵、煉銅、鑄錢、制陶、紡織的作坊遍佈城市內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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