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世

那輩子,他們仍是兄弟。

非是骨肉至親,只是皆拜同師門學藝,
在那終年雲掩的高山上,不為絕世也不舞刀劍,
只跟著道人潛心靜修,盼日子在寧靜中度過。

那時世局紛亂,
偶爾從高山上就能望見那綿延烽火,
就如那世人的貪念,是燒的火旺;
染紅泰半天際,也吞噬他們的家園和親人。

「放心,師兄這輩子都會照顧你。」

年長的人總這麼說道,尤其在他們初到師門之際;
那夜裡思親的悲緒常讓年幼的人難平息,
僅管是那好強的性格勉強撐持下,
有時仍是捱不過,於是化成夜裡一聲聲低泣。

那人生的無常帶走他們曾擁有的一切,
卻也是人生際遇將他們帶向彼此生命中。

「不離不棄!」

到他們成人時,總不忘這麼一句承諾,
就算嘴裡少再提及,不再似那幼時形影不離。

日子過去,究竟有朝人生當別離,
道者深知時日不多,
而對那跟隨有多年的弟子似乎也已放心;
於是一朝將兩人招至跟前,交付道:

「雖然為師不練武,也不傳授你們武學;唯一能傳授你們的只有這樣……」

道者說到那學來只為渡世,
習來不能為己,卻淪入惡道必有惡果,
只盼此技傳得賢後,必能有助於人。

「你們兩個心地都善良,但這起死回生之術自來是單傳,我只能授予你們其中一人。」

「我學。」

那年幼的人不遑多讓,立即是如此反應道,
態度是堅決,卻也不多解釋。

「就讓師弟學吧,我可以改學武,保護師弟。」

年長的人接道,
是心思單純,也不做旁想,
只知那復活之術習得必將多生困擾;
所以他決定那一路上可以跟護著。

習成那日道者便要他們離開那裡,
是盼他們能善用所學,
也是避免那將至的死別會令人傷感。

「師父為什麼要我們離開?」

那師弟甚有不解,師兄卻是隱隱有所感覺,
幾日後的夜空邊際有星殞落,
深夜夢中,
他們都夢見道者笑視不語,緩緩的向他們揮著手,身形消逝在霧裡。

「為什麼那時師父不讓我們留著?」

多年後師弟仍會如此問著師兄,
那時他們行過多處,也靠所學救起不少人,
卻最遺憾的是師父的離去……而明明那是可以避免的。

「也許師父認為不是每個死亡都有挽回的必要。」

其實說的人自己也不全然都懂,
如此說著,只盼能讓師弟好過些。

而後他們到一個村裡,
巧見某戶廳堂前,男子正長跪哭泣,
那年邁的寡母在兒子成功返鄉後驟逝;

「她還沒過到幾天好日子啊……」

為人子者是如此泣道,
於是趁亡者體仍微溫,那師弟施以復活,讓老母親回過魂來。

但那老者卻淚漣漣,
說那陰間有許久未見的親人才終又相見。

「師兄,我不知道怎麼去分辨該救或不該救。」

那師弟疑惑了,
夜裡失眠,那師兄隨伴著他許久未闔上眼,
一時難理清的思緒,但那刻起他們都學會反覆去思考該與不該,
就似師父曾言道,

「我能授予你們的只是技巧,真正的學習,要從你們自己使用它才開始。」

徹夜未眠的人,意識到破曉前終於開始恍惚,
臨睡之際,卻又回想起師父的撒手;

「不是每個死亡都有挽回的必要。」

那師弟聯想起師兄說的,懵懂間似乎有些了解,

「但什麼又是應該要的?」

他輕聲喃問著,不知到何時才能有答案。

往後的旅程他不再輕易動用復活,
但風聲傳了開,
有人是尋來求助,但更多人是盼能向他學到這項絕學,

「有祕笈吧?出多少錢賣啊?」
「哼,不教你當心這條命要不保!」

僅管那來意善或不善的人總有師兄擋攔在前,
但他開始覺得不安,
是幾次惡人強勢,聯手險些要了他師兄的命。

那師弟開始有愧意,而也是一段日子奔波後,
甚少憶及當初求學是如何毅然決然。

待幾次險象環生,
身前卻總是那身影擋在前頭為自己搏命時,

「我學!」

當初那聲肯定回響腦際。

師弟想起自己要學的原因,
只為身邊的人若有萬一時能救助。

卻從沒想過之後的際遇如此,
那師兄不會復活,
僅僅以命相護,而也就怕身邊的人發生萬一。

待又是幾個寒暑過後,
師弟幾乎已不再行那回復之術。

他們行至一處桃源之境,兩人皆想停止那漂泊旅程,

「師兄,我不打算再走了。」

接下的話想的盡是偕同與共,
但那師弟說不出,
就算是曾說永遠,他知道這些年師兄已為他付出太多;

「我打算封了復活。」

他說自己有負師父期待,
該與不該間,多年後他仍悟不出所以然。

「這樣也可以避開那些紛擾。」

如此他們能好好生活,
人生難再,他並不想師兄盡付光陰在那些他招惹來的麻煩中。

是知道那生來責任感自重的人不會輕易答應,
趁夜裡夢間,
師弟留下祝福和那一地美好的風景,獨自再踏上旅途。

其實他並不放心,
就一如那初時念頭並未擱下。

所以他違背那時的言語,
後來的路上,仍是動用過復活;
救那無辜橫死者,更救那已死卻不肯闔眼人。

「他們心有牽掛。」

只要是那情景牽動起心裡一陣戚然,
也許是想起辭行前師父的容顏,或許是想起不知可否安好的師兄,
是歷練過的人生令他不再猶豫,
動念間,那片刻足以做出決定。

儘管每補過一回遺憾,卻難填滿心裡一分失落,
但到此刻他明白,
與其身懷絕技等那萬一來臨時能救他身邊的人,
倒不如努力別讓萬一發生。

就如師兄始終竭力護著他,
他的離開,才是讓師兄遠離萬一的方法。

待他開始察覺到,
日子又不知已經過許久。

那一路上反常的不再有任何人尋他麻煩,
是無論他行至人煙罕至的邊地,或在那熙攘人群的城鎮裡。

偶爾他停下,
回望身後空蕩的來時長路,似幻覺總有人跟在身後,

「師兄?」

心裡喚道但他從不敢吶出那兩字,
就怕會成真,雖是期盼卻也是不想。

他仍專注在辨別途中遇到的人救或不救,
當行旅在日子過往間是自南至北而又往返後,
某日他才察覺到,自己又回到離那處分別之地很近的路上。

「師兄不知還在不在。」

他不清楚是什麼樣的思緒驅使他往那路上踏去,
也許又是一段奔波讓他想到要歇息,
儘管他已忘了那地方的全貌,卻想到那有自己熟悉的身影停佇過。

遂輕笑,
彷彿那疲憊已減緩泰半。

「師兄?」

他如願見到人,卻人不是如他想像踱步在那風光明媚裡,
是一身狼狽,自他身後奔來,
而正好承扶住已是無力撐持的人。

「怎麼會這樣?他們有人繞到前面來攔你嗎?」

師兄只是焦急的說道,
卻沒半點久別後重逢後該有的話語,
就似他們一直同行,中間從沒因那些告別後的時光隔離。

師弟這才清楚他疏忽了許多事,
包括方才那迎面而來的人手裡拿著刀,
和他一心只惦記著要找師兄,所以也不理那來人向他粗聲索求。

但這些都是小事,莫過於那最大的疏忽是──

「你一直都在?」

那師兄沒回答他,
後方的埋伏早已令人力竭,餘下的氣力僅夠人拖著傷重到面前,
不放心的人仍緊盯著沒入他身上的白刃,但卻已氣絕。

「原來你也有掛心。」

那師弟流下了淚,
待氣也將絕前,卻是高興明白了些事情。

「師父,有時我仍很猶豫該或不該……」

那師弟低喃著,邊以那僅剩的氣力,
揚手在空中畫出一道又一道泛著如朝霞般的光芒。

「也許不該……」

那光匯集成束,自那已然離世的人頂上,直驅灌入;

「但是師兄會知道,我非該要如此做不可。」

繼起的歲月,師兄時常想著在那天死去的的師弟,
他活過來,但生命中明顯是失去了一些不可挽回的部分。
有時他很希望師弟沒救他,

「但你一定會那樣做的。」

他從不在師弟的墓前哭說不捨,
想那天上的人也許仍常猶豫該或不該。

「我來不及問…」

當那天他尾隨看著師弟步上當初不告而別的地方,
是否也會掛心?

那答案未明的疑問一直擱在師兄心裡,
待後頭的人生路途安然抵至終點時,終要揮別人世的師兄輕闔上眼,

「下輩子,我們仍會是兄弟。」

惦念著,是待那來世;
他仍要當那師兄,和那一樣是他會護著的師弟;
接續著這輩子未完的故事。

Posts created 195

Begin typing your search term above and press enter to search. Press ESC to cancel.

Back To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