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將破曉,
為防煙跡為晨曦掩沒,佾雲加快腳步追循而去。
若非要事在身,這片林中的景觀,足以讓他駐足良久,
林豐草茂,莽莽蒼蒼,遍是水青、香連、銀杏、鵝掌秋…
盡是平日少見的古樹種,
也不由得最終解藥還是要在這地方才找的到。
「這是…」
佾雲停在一株樹前,再仔細察看了番,
揮掌一劈,順勢切斷一截枝椏,
要是能找到曲雲他們,又那女子所言不偽,
那這節領木春,必是能派上用場。
路將盡頭,
佾雲彷彿聽得人聲…
※
「曲雲…」怎麼是起了幻覺,像是聽到佾雲的聲音。
「把藥喝下去,可以讓你舒服些。」如果是幻覺,未免也太真實,半是強迫被灌進藥水;是也罷不是也罷,能再聽到佾雲的聲音便讓他心安。
「對不起,我來遲了。」佾雲又道。
無法言語,下意識便伸出手向聲音來源探去,
直至被雙帶著厚繭,指間修長的手握住,
似是如夢初醒,曲雲陡地坐了起。
「別急,我沒事,倒是你需要好好休息。」佾雲輕按下他肩頭說道,暗下再點了曲雲的穴。
除是這張臉還能認得了人,佾雲再也瞧不出有絲毫他記憶中曲雲的模樣。
再替曲雲把了脈,顯是領木春起了效用,比起服藥前的紊亂,現下顯的平和多。
事至如此,步步皆是應了那女子舖的局,
佾雲心一沉,轉向韶雲道:「我們要快點趕到林中找解藥。」
瞧佾雲似是有了譜,韶雲神情焦急的問道:「有解藥?」
一嘆,佾雲回道:「有,但要快!怕是有人阻礙。」
望著遠處那株高聳的珙桐,佾雲只希望能來得及。
一陣折騰,韶雲這才想起還留水杉一人在對岸,
「佾雲,你先帶曲雲過去,我得回對岸去帶水杉,我們隨後會趕上。」
不遑多想,佾雲斬釘截鐵道:「不用去找那個人了…」
聽佾雲口氣似有不對,韶雲又言:「多虧她帶我們到神農架,先前出了點事,我只得先把她留在那裡。」
一時難以說清,眼看時間急迫,佾雲回道:「她自己會來找我們的…路上再解釋,要快點趕到那株珙桐樹前,再遲些,
曲雲的命就真的救不了了。」
說是會解釋,佾雲卻只避重就輕談珙桐花之事,
保留住洞穴女子和水杉的事,只待救回曲雲後再解釋一切,
怕是事情攤開,韶雲又是一番自責,
毒要能解便罷,要不能…
佾雲心忖:「曲雲,你同意我的作法吧?」
※
遠遠的,便瞧見那株高聳入天的珙桐,樹身周圍已落滿白色的花瓣,
樹梢上,只剩零落幾朵。
聽得佾雲解釋過那珙桐花是最後的解樂,
眼看還來得及趕上擷取,兩人心中自是一陣欣喜。
又向樹近些,卻是先瞧見到人影,
「水杉?」韶雲驚呼道,
就見她正採著樹上僅存的最後幾朵珙桐花,再扔入僅挨著樹旁的深淵,
殘留的最後一朵,水杉手拈著,向他們笑盈道:「韶雲大哥,你怎麼丟下我一個?」
又轉向佾雲拍手說道:「哎呀,趕上了,趕上了…」
佾雲憤道:「他被妳折磨成這樣,妳到底還想如何?」
一旁韶雲為這景象訝異,不明所以,卻問道:「佾雲,這怎麼回事?」
「韶雲大哥,沒怎麼回事,只是佾雲搶不到花,救不了曲雲,所以動火了,哈哈…」
事已至此,佾雲只好解釋:「她是來找曲雲報仇的,我們都是被她計惑到這裡來…」
聞此言,韶雲一陣驚訝道:「報仇?」
佾雲點頭道:「她是為樂師尋仇來的。」
回想過去這幾日發生的事,韶雲才驚覺,原來是水杉設好的局,
莫怪曲雲的毒發如此快速,
曲雲早有了警覺,卻硬是為他的愚昧挨了這麼多苦。
「嘖嘖…生氣啊,韶雲大哥?原本是沒打算讓你的留命的,要不是看你能給你的好兄弟這麼大的打擊,把那些藥分點給你喝,你可能死的比你兄弟還快啊…哈哈。」
這話聽得韶雲更是氣憤,憶起數次曲雲情緒失常,更怒目道:「妳!」
眼見那最後一朵剛摘下的花在水杉手上,
佾雲輕按下韶雲,只待機會上前奪花,
曲雲則早已清醒,正好聽到這一切,心下卻早是清明,
就算水杉不出現,他也未必能逃過這一劫,
當初若非對方逼人太甚,他又何嘗願意親手造成一場生離死別?
按著韶雲背,站直了身,擋過兩人身前,
擺手一攤,似是表示著任由對方處置。
遽爾而生,瞬息而亡,
若生命最終還能做些什麼,
他只希望確保韶雲和佾雲能平安回雲門。
見曲雲如此坦然,水杉突是一愣,尖聲喊道:「你休想!…你這樣就想死,這樣就想償命?我為你賠上所有,你一條命,抵的過我的全部?」
曲雲的乾脆似是讓她這一切佈局相形之下顯得毫無意義和蒙羞,水杉又哭喊著:「我要你死!要你在乎的人死!要讓你死了心裡仍舊掛著、痛著,永生永世都掙不開!」
手依舊攤著,那句“在乎的人”是讓心頭微微顫了一下,
但只是一閃即逝,在乎的人對他沒太大的意義,除了這些兄弟,就還是這些兄弟,
其餘的,再也沒別的意思。
「曲雲,退下,讓我們對付她!」佾雲一把拉回曲雲。
「看清楚,我要你一次便嚐盡這些苦痛!」語畢,水杉高舉著手裡最後一朵珙桐花,便作勢往谷裡扔去。
「住手!」韶雲怒吼道,身形應聲縱出,急欲奪回那最後一線生機;
手才剛被佾雲拉住,就聽見韶雲這一吼,便一道疾風自身邊閃過,
“在乎的人…”這話又在他腦海中響起,曲雲甩開佾雲的手,循那股急颯雲氣而去;
「曲雲!」佾雲急喊道,也跟著奔脫出。
水杉也毫不猶豫,硬生將花撕成兩半,待韶雲已是無法奪花,卻也止不下撲上的腳步,
「喪命、奪愛!」
水杉露齒微笑,一把扔下那花,再抽出預藏好的利刃…,
韶雲並無意識到水杉的打算,眼光只盯著那朵可以救命的花,
見水杉拋下花,韶雲也不管那底下是如何險惡,跟著便想衝上去挽回,
緊追上的佾雲識穿水杉的用意,生怕不及阻止,急喊道:「韶雲!小心,她手上有刀!」
無法看見眼前的情形,聽到佾雲這一喊,曲雲心緊繃著,
韶雲並未留心佾雲的警告,眼見那花就快消失在眼前;
「韶雲大哥,就讓我送你一程吧…」
一刀直往韶雲刺去,突是眼前一道白光,“鏘”的一聲,
長劍隔開水杉手中的短刃,
那花早已落下谷裡,韶雲卻仍不死心,佾雲趕前一步擋下這一刀,也攔下韶雲的步伐。
「韶雲…」
看韶雲並無停下腳步的打算,眼神直盯著花落下的方向,
佾雲又痛心道:
「韶雲!」
「讓我過去,我可以拿到的!」韶雲仍是不死心的說道,眼裡盡佈血絲,語氣盡是固執,像是頃刻間全沒了理智。
「花已經落下谷底,你要怎麼拿?跳下去?,就算你能拿到,那花離枝過久,已是無效,你聽到沒?韶雲!」佾雲厲聲說道。
心雖也是沉痛,但大家都得挺過這難關,
只要人還在,一定還有法子可想。
「全都去死吧!」兩人僵持著,卻未料水杉又突自背後喊著,拎出一袋蠱化成的毒粉,便要向著兩人擲去,
這一喊,韶雲和佾雲同時回頭,卻眼睜著必是無法全身而退,
但見一道紫影,先撲向水杉…
「曲雲!」韶雲見狀驚呼道。
先一步聽見水杉的話,曲雲毫不思索,便辨著方位衝撞過去,
是毫無量力的一撞,
撞得水杉手中的毒粉失準散開一陣白茫,
挨不下這力道,兩人直往另一頭的崖邊衝落,
來不及瞧清兩人的動作,見粉散出一層茫霧,
就怕四散的毒粉侵人,佾雲急喊道:「韶雲,禁氣閉眼!」
跟著俯身衝過這道毒霧,再定下神瞧,卻已不見兩人蹤影。
微怔著望著前方深崖,韶雲心中突是湧上一陣不安。
※
兩人雙手緊抓住凸出的石塊,
看不見,但依著腳下落石滾翻的聲響,
足下必是可讓人粉身碎骨的深淵。
「曲雲!」
那自上方傳來的呼喊,代表著人沒事,
稍事覺得寬慰,卻也沒為自己的處境擔憂;
解藥沒了、佾雲找到了、水杉也威脅不了韶雲了…
二吉一兇,這結局該是完滿。
一旁,是同為置身險處的水杉,
聽著她有些急促的呼吸聲,
“幸福”
曲雲突然想起這兩個字。
她可以擁有幸福的,只要花點時間,
也許一、兩年,也許個把月,
她失去的可以再尋回,就算心裡的痛難以彌全,
但仍有機會去尋得生命中另外一份契機。
“幸福?”
對他已是遙不可及,又何苦烙下一份情深在這世上,
韶雲的身影在心頭晃過,哽在心頭的那份悵然雖是昭然若揭,
卻寧願是深藏於心,
於禮不容,於情不許,於大限將至之人,更是萬萬不能。
憶起最初的相識,到末了的情摯,
會不捨,
卻也比在情深後旋即面對生離死別來得無掛;而又何苦拖累?
支手在壁上比劃出一句,他料想水杉應是可以看到,
“放雲捨怨,願以命償”
反擊山壁一掌,另手借力施力,托住水杉,往上撐去。
「為什麼?」
水杉只來得及問這句,卻忘了曲雲早是無法回答她,
而也不用回答。
如果天氣好、如果他沒失明,
也許可以看到青天,可以看見雲湧天際…
※
先是隻執笛的手攀上懸崖邊,
「曲雲!」
兩人見狀,俱是一聲驚呼,便匆忙趕向前拉扶住那手,
緊跟著拉起的人,卻非是他們所意料。
「對不起…」
眼眶早已溢滿淚,雖是多餘,緊持著笛,水杉仍是充滿悔意道。
仿若被鍊拴住雙足,是該往那崖下一瞧,
但韶雲和佾雲卻只是愣呆在原地,誰也無法動作。
「曲雲他…」佾雲低喃著,
一旁韶雲取過水杉手上的笛,那笛該是輕,
韶雲卻怎覺手中沉甸著,讓他快承受不起。
「對不起…」水杉仍只是反覆啜泣低喃著。
現下卻早已無人將她和這一切放眼中,
一聲聲道歉進不了韶雲耳裡,
往崖邊走去,
一步,
他想起兒時牽著他的手,天真無憂膩在他身邊的那笑顏,
一步,
他憶起那堅毅的神情,是不管背後納了多少喜怒哀樂,也只輕化為嘴角一揚。
釐清這些記憶,
留下的,卻只覺是直擣入心的深痛。
「不是說了別離開?」韶雲低喃著;
才透得自己的真心,識清自己的情繫,
轉眼卻是遺憾。
「曲雲…」
一聲低喚,視線卻早是迷茫。
山邊正刮起疾風,捲起一地殘花,雪白花瓣隨風舞起,
似飛鳥,盤旋舞上天,
風息,
頓失其力…反被急落至谷底的氣旋捲下;
一道白淨如雲,直落崖下,
彷彿是為他葬送過往,葬送那句不離不棄的誓言。
識曲(完)